有些干燥。或许就是那些干燥的皮肤才把我和他在感情上拉得那么近,因为我觉得他和我有些相似的生活经历。他对我说:“我昨天又买了一批旧书。”
他不知道我今天对那些旧书已经失去了兴趣,我看了他一眼,然后从我的公文包里掏出了那本《而已集》。他看了我一眼,有些意外地说:“你不要了?”
我突然间又感受到了那个从暗处射过来的目光,还是那个长发男人吗?我没有立刻回答那个小伙子的问话,而是回过头来朝街道和体育场那边察看。
体育场里有两个漂亮的女孩正在炎炎的烈日下打网球,球拍击打球体的声音很夸张地传过来。仿佛那两个女孩跳跃着的乳房刺了我一下,这使我再次想起了陈平。昨天我就是在那个网球场边看到那个长发男人的,那个男人的目光隐藏在一幅墨镜的后面,但是我仍然感受到那目光穿过那两片墨绿色的镜片在注视着我,因为我看到了他的身材,我敢肯定,我曾经在哪儿见到过这个人,可是我一时又难以想起来。当我回身再次朝体育场那边观望的时候,那个长发男人的身体却隐到一棵高大的梧桐树后面去了。我把目光收回来,就是这个时候我看到了那本《而已集》。我慢慢地把那本书从书摊上拿起来,那本书躺在书摊上放出了异样的光彩,那是一种玫瑰红的光彩,那红红得有些发紫,就像我在颍河边上看到的那种小小的紫色的花朵。我颤抖着手打开了书的封面,我就看到了你,陈平,这世上只有我认得你的字,你就是把你的字一笔一划地拆开放到荒无人烟的沙漠上,我也能认出来。现在我看着那个小伙子,拍了拍手中的书说:“这本书是从哪儿弄的?”
小伙子说:“收破烂的老头儿送来的。”
“哪个收破烂的老头?”
小伙子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我说:“你问这干什么?”
我从兜里掏出一叠钱来,然后从中抽出一张百元钱的钞票放到他手里,说:“我想知道他是谁。”
我看到小伙子拿钱的手抖了一下,他朝街对面的体育场里看了一眼,随后说:“他叫老万。”
“老万?你知道他住在哪儿吗?”
“他住在一个旧仓库里。”
“旧仓库?哪个旧仓库?”
“物资局旧仓库。”
“在哪儿?”
小伙子朝体育场那边又看了一眼然后说:“在清河路上。”
“哦……”他在看什么?我顺着他的目光朝体育场那边看了一眼,但是那里仍旧只有那两个在阳光里打网球的女孩,他在看她们吗?我把目光收回来看着他说:“他有多大岁数?”
“六十多岁吧。”
我指了一下手中的那本《而已集》说:“你能肯定这本书就是他卖给你的吗?”
小伙子说:“不会有错,这几天只有老万到我这儿来送过贷。”
“哦……”我回过身来,我一边朝我的汽车走一边朝体育场里观看,我想看到那双隐蔽的眼睛。那两个女孩仍在阳光下打网球,我不知道是什么力量在支撑着她们的肉体在热烈的阳光下不停地做着剧烈的运动,在晃来晃去的热气里她们跑动的身影突然有些不真实,我看不到她们隐藏在墨镜后面的眼睛,就像我看不到那个长发男人的眼睛一样,可是我隐隐地感觉到那双不为我所知的眼睛正在暗处注视着我。为什么?跟这本《而已集》有关吗?不可能。可是我又有一种隐隐的预感,那是谁的眼睛?陈平,是你吗?陈平,你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吗?陈平,无论如何我也要找到你!
神秘的旧仓库(1)
我开着我的“林肯”沿着一条陌生的道路往前走,我要到一座被废弃的旧仓库里去寻找一个陌生的老人。路边的景物不停地从我的视线里闪过,可我脑海里却不停地闪现着一些陈旧而清晰的往事。
那本小册子就放在我的眼前,《而已集》。那个留着一头硬发一嘴黑胡子高颧骨的男人站在灰黄色的远方冷冷地望着我,望着我身后那尘土飞扬的天空。有一片叶子从我的面前曳曳地飘过,叶子,这个季节哪儿来的飘落的叶子?那是一片早失的生命吗?我似乎听到了一种声音,一种生命在绝望时发出的哀鸣声,我在那悲鸣的声音里再次轻轻地翻开封面,我闻到了一种霉变的时光的气息从书里涌出来,尽管我已经翻阅了好多次,但我还是为那个写在扉页上的名字而激动。陈平,你在哪儿?事隔多年之后,我在异乡的城市里又闻到了你的气息。我小心翼翼地翻看着书页,去重温那些画在书页空白处的乡村速写。5页。19页。55页。74页。124页。那些乡村景物再次使我沉弱在已经消失的时光里,一些变得发黄的图片如潮水一样地涌过来,使我有些眩晕……陈平,你真的在这个城市里吗?可是在我来到这个城市之后为什么一次都没有见到过你呢?我一次又一次地打探着你的消息,没想到你真的还在这座城市里。陈平,你现在在哪儿?你为什么把这本书卖掉呢?我知道你不会有意卖掉这本书的,难道你把有关这本书的一切往事都忘记了吗?陈平,你出了什么事了吗?你遇到什么不测了吗?不,不会,陈平,你一定很好,可是你在哪儿?你一定在这座城市里,是吗?
我一边开车一边把夹在书页里的三张发黄的纸条取出来。一张购卖《而已集》的发票。一张陈旧的日历:一九七四年四月五日,清明节。一张颍河镇医院里的外科门诊的处方。我一张一张地把它们翻看了一遍,然后放进我的公文包里。遥远而清晰的往事在城市的喧嚣声里如阳光一样来到我的眼前,使我对身边城市里的一些景物视而不见。我仿佛行走在乡村广阔的田野那霏霏的细雨之中,白色如蛇腹的黄土小路已经被春雨改变了色彩,路边桃树林里的粉红色的桃花纷纷凋谢,一把红色的雨伞如一只被打湿了翅膀的风筝在风雨里摆曳。陈平,那红伞下就是你吗?那是你在那座坟前点燃的祭奠的火纸吗?
面前的道路变得纷乱起来,几个头戴红帽子的修路工正在路中心旁若无人地挥动着铁镐,铁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我看到他们个个挥汗如雨。旧仓库在什么地方?我把车停在路边,我想,或许他们知道旧仓库在什么地方。我走下车来,看到其中一个男子停住手里的铁镐,他直起身来用脖子里的毛巾擦了一把汗,随后他用烈日一样的目光寻视了停在路边树阴里突突突地冒着黑烟的翻斗车。翻斗车里装满了青色的石子。在翻斗车的后面是一辆装满柏油的油罐车,油罐车的下面正在燃烧着熊熊的烈火。一个大屁股女人手里持着一根熥火的钢筋回头对正在擦汗的修路工笑了一下,修路工似乎得到了那微笑的抚摸,他的目光变得温和起来。我在浓烈的柏油的气味里走到路边的隔离墩前,我满脸堆着僵硬的微笑朝那个高大的修路工说:“哎,请问,旧仓库怎样走?”
神秘的旧仓库(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