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28号,主人已经完全失去耐心了。吃过早餐以后他就不停地从窗口那里向外探望,我觉得他全身的汗毛都在发出咆哮,眼珠也闪出绿色的荧光。像他这样一个文化人,一个无所事事的单身汉,不到要命的关头,恐怕是不会显出他身上的野蛮本性来的。他就在吃早餐的时候踢了我一脚,正好踢在我的前额,我立刻就昏过去了。事情的起因是因为牛奶。他当然知道牛奶是我的一大嗜好,以前他每次都同我分享一袋牛奶。但因为那个黑人的缘故,今天早上一切都出错了。主人没注意到我,拿起那袋牛奶倒进自己的碗里。我急煎煎地扯他的裤腿,还轻轻地叫他,可他全不当一回事。眼看他就要喝完,我情急之下就在他的小腿上轻轻地咬了一口,当然不是真咬,只是提醒他。谁料到他会大发雷霆呢?后来我认为他是在借题发挥,一定是!人的心里如果藏着怨毒的话,真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啊。当然没过多久我就醒过来了。我醒来之后,首先意识到的就是我必须重新审视我同他的关系,我往深里一想,就想出了我同他的关系的实质:我同他的关系并不是表面那一层关系,或许“主人”这两个字不仅仅意味附属和服从,在某种程度上也意味着强力对抗,暗中操纵。我不是深知他同黑人的那档子事么?
其实主人完全不应该失去耐心,我深深地知道,那个黑人迟早会再来光顾这个高层楼上的小套间的。那是一年之前的夜里三点钟,主人从卧室里出来走到客厅里来找东西吃。我注意到主人赤着脚没穿拖鞋,走动时双臂前伸,脸上木无表情。根据经验,我判断出他是在梦游。这样的事以前也有过几次,每次都是安静地结束了。所以我就没去惊动他。他走到冰箱那里打开冰箱门,拿出啤酒和冷肉,坐在茶几边享用起来。他的口里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吃得津津有味,但我知道他并没醒过来。也许食品在梦里的味道比现实中要更美吧,我都忍不住要过去讨食了。不过我还是忍住了,决不能在这个时候惊醒他,否则会损坏他的身体和精神方面的健康。
当时有人在门那里敲了三下。深更半夜的,是谁呢?梦游的主人立刻听到了,他起身过去打开了门。当时我想,如果是强盗他就死定了,那人一棍子就会让他再也醒不过来。还好,进来的不是强盗,是一个全身漆黑的家伙,那家伙的脖子上还戴着一个明晃晃的金项圈,手上则戴着两个骷髅头的银戒指。主人一点头对他说:“来了?”那家伙也简短地回答:“来了。”我看出来主人还是没有醒,因为他的动作有些僵硬,也有些不准确。那人坐下之后,主人就为他从冰箱里拿吃的出来。一会儿茶几上就摆满了各式冷肉、香肠,还有腌鸡蛋。黑人的身子挺得笔直,牙关咬得紧紧的,丝毫不肯放松自己。他没有动那些小吃,只是用目光谴责地看着我的主人。主人没有觉察他的目光,也许他正处在“视而不见”的状态中,梦游人常常是这样的。
“您不喝点啤酒么?”主人问。
“我的胸口痛,”黑人边说边用力扯开衬衫,“森林大火烤得我啊……”
他那黑色的胸膛光溜溜的,一根胸毛都没有。靠左边的肌肉下面可以看到明显的搏动。莫非他患有严重的心脏病?
主人没有抬头看他,嘴里咕噜道:
“为什么他连啤酒都不喝呢?”
黑人的牙关咬得嘎嘎作响,双脚暗暗摩擦着地板。为了缓和紧张气氛,我跃上他的膝头,做出一些媚态来。这时黑人就用他那戴着骷髅头戒指的大手来抚摸我。但那不是普通的抚摸,我感到他的手指渐渐地扼紧了我的咽喉。我开始挣扎,用四条腿在空中乱抓。就在我快要失去意识之际,他用力一推,将我推到了地板上。我怕他再来加害于我,就躺在地板上装死。当时发生的一切主人似乎并没觉察到,我看见他在房里不安地走来走去,可能在等待黑人对他做出点什么表示。而我,因为已经领教了黑人的阴险,此刻生怕他还有什么更可怕的举动。
黑人站起来,准备离开了。主人低声下气地请求他再多逗留些时间。
“我胸口痛,你房里气闷。”他一边开门,一边强调说。
他终于走了。主人举着他那梦游者的双臂似乎要追上去,然而只是茫然地在房里转圈子,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句话:“为什么我留不住他呢?为什么我留不住……”
我的主人是一个严肃刻板的人,他在一家报社任职,但他通常是坐在家里工作。我是无意中得以在他这里安家的。当时我原来的主人赌气将我赶出房子,我正在楼梯上漫无目的地游荡。忽然我看见有一家的房门开了一条缝,一线光透了出来。这一线光在黑洞洞的凌晨很显眼,它欢快地召唤着我走进了那家人家。屋里收拾得很干净,家具用品摆得十分严谨。现在的主人正坐在沙发上沉思,一只多毛的手臂撑在扶手上,手掌里是他硕大的头部。他立刻看见了我,跳起来说:“哈!老猫!”从那一刻起“老猫”就成了我的名字。
很快我就发现,我在这里比在原来的主人那里要自在。性情刻板的新主人对我却一点都不刻板,他从不限制我,充分相信我的自律的能力。我,作为一只有教养的猫,在全盘视察了他的住所以后,选定了茶几下面的那块地毯作为我的卧室。
每天我都同主人共同进餐,他的作风很平等。我们俩都有专用的碗碟,他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只是我不喝啤酒,也不爱吃瓜果。
主人是一个工作起来非常有效率的人。他通常在半夜工作两个小时,然后整个一天都变得无所事事,好像被某种颓废情绪击垮了似的。主人陷入颓废之际,我很同情他,我觉得他一定是生活中遇到了不顺心的事,或事业上遇到了挫折。我还认为从根本上说他是一个性格坚强的人,只要渡过了眼前的难关他就会超拔出来的。但事情并非如我想象。我来了这么久,他的颓废状况不但没改观,还有加剧的趋势。难道他在生活上和事业上一直不顺心吗?我通过观察也否定了这种判断。有一天我们家还来过一个表情猥琐的人,那人低声下气地称主人为“主编”,很显然是报社的同事,我由此判断主人事业上一帆风顺。我又发现,他在莫名其妙地自找麻烦,可以说除了他关上卧室门在里头工作的那两个小时我无法得知他的情况外,其他时间他大都是不痛快的。
忽然有一天,他请人在客厅的天花板上做了一个铁挂钩,从那上面悬下来一根粗麻绳。我到外面去兜风回来,门没关,一进屋我就看见他一动不动地悬在那根麻绳上。我恐惧地大叫。我一叫,他就晃动起来。一只脚踮在桌面上,松开麻绳的圈套跳下来。他的脖子被麻绳勒出了两道紫痕。从圈套里下来之后,他脸上的神色显得轻松了好多,居然兴致勃勃地到厨房烤了一条海鱼给我吃。他可是难得有这样的好兴致的啊。我边吃边惊恐地看着他,心里想,这是不是告别的晚餐呢?当然不是,因为他洗了澡之后就劲头十足地进他的卧房工作去了。第二天当然又是老毛病复发,不仅颓废,而且痛苦,一阵阵发出压抑至极的咆哮。
为了帮助他,我就跳到他身上,用牙去咬他手掌上的虎口。这一招倒很灵,他如同大梦初醒一样平静下来,鼓励我咬得更狠一些,直到咬出血来。主人一定是恶魔附体,这使得他整个白天无法集中精力做任何事。他心中难受又找不到发泄的办法,或者说,任何世俗的发泄的办法他都不屑于去尝试,他把自己看得太高了。有时候,自虐可以暂时缓解毁灭的危险,但解决不了根本问题,而且他对刺激的强度也有越来越高的需求。就在他即将陷入绝境之际,那个奇怪的黑人出现了。这一下就改变了他的整个生活态度。
黑人那天夜里离开之后我的主人长长地睡了一觉,他一直睡到第三天早上才醒来,连例行的工作都忘了做。主人醒来之后一改往常的颓废,冲到阳台上去举了几十下哑铃,然后就开始清扫房间。他将房间收拾得一尘不染,甚至到下面的市场买了一束花放置在客厅里。他还拆洗了厚重的窗帘,让阳光洒满客厅,让整个屋里都洋溢着春天的气息。我并不喜欢他在房里这样折腾,打扫卫生扬起的灰尘弄得我不能呼吸,玫瑰花也令我喷嚏不止。主人已经年纪不小了,怎么还像那些少年一样轻狂呢?他在打扫卫生的时候我没地方可躲,只好走出门站在楼梯间。
主人的这种勤奋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人也变得脸色红润,目光闪闪。但是每天早上和傍晚,他的眼里总透出一种迷惘,一种期待。这种时候,他就踱步到阳台上,凝望着远方的天空。我知道他在等待谁的到来,可是我又帮不上他的忙,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黑人是凶残的,我已经领教过他的握力了。但那一次他为什么要留下我这条命呢?主人待我极好,可这个黑人一来,他就将我抛到了脑后,任凭他对我施暴而无动于衷。想到这里,我心里就会因委屈而隐隐作痛。一个在梦中遇到的恶棍,就值得他如此念念不忘,甚至到了将自己的生活以这一件事为中心的地步,这又令我有些愤怒。难道我不是同他朝夕相处,陪伴他度过孤独时光的唯一伴侣吗?当他万念俱灰,丧失了做人的一切乐趣之时,又是谁跳到他的膝头,带给他那些安慰的?然而冷静下来一想,也许我是在自作多情。我的主人是一个非常特别的人,他高深莫测,一举一动都是深思熟虑,哪怕像我这样自认为敏感非常的猫类,也只能捕捉到他那些表面的念头。现在既然他盼着那个黑人到来,那么他总是有他的道理的吧。我不应该把自己的判断强加给他。在那个夜晚的几分钟里头,梦中的主人一定同黑人进行了闪电般的交流,这种交流远非我能领悟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