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复一年,我总想去访问一个那样的地方。那是一个深深的庭院,院里有银杏树。要在树叶覆盖的小道上走好久好久,才会到达青砖砌成的两层楼房。当我在梦里看到那个庭院时,我就在心里说,哈,又是它!我究竟在哪里见过它呢?每次都是这一式一样的幽深小道,小道两旁长着参天古枫。可是我真的说不出到底是在哪一次见过它们。也许是因为梦醒之后,一切都忘得干干净净。我为不能确定自己的记忆而沮丧不已。
星期五,我的同事景兰来了。景兰近几年衰老得很快,先前的一头秀发不见了,露出半个秃顶。景兰属于那类没有体味的人,他坐在我对面,他身上的制服散发出肥皂的味儿。他有好几套各式各样的制服,就是在夏天,他也穿着这种衣服。
“这是很正常的,不必为此而焦灼。”他说,“虽不能确定,但能感到事件的连续性,这对你很重要。要是你没改变想法,下个星期我可以带你去那里。”
“还是有那么一个地方吗?”我吃惊地问。
“当然有。人不会无缘无故就做梦的。”
景兰的指头枯瘦细长,当他说话时,那些指头在桌面上弹奏着听不见的音乐。从他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我的这位同事总是神出鬼没,有时一连失踪好些天,班也不上,却没有人追究他。
景兰走了之后,我激动得不能自已,什么事都干不成了。我努力地回忆,想记起庭院里那栋楼房后面的一个天井的样子。我仅仅记得那个天井不大,湿漉漉的墙上长着青苔,其他的我就想不起来了。隔了一会儿,我又觉得那种样式的房子是不可能有天井的,一定是我将另外的记忆插到这个庭院里头来了。说不定那个记忆来自我十年前写下的一本书。那么是我写的哪本书里头有天井呢?我又细细地梳理关于书的记忆。似乎是,我从未写过天井。那院里很阴暗,有些颓败,当你走在长长的小道上时,你没法确定前方究竟有没有那栋两层的青砖小楼,因为它被大片的洋槐密密实实地遮住。我在心里打定主意,如果景兰带我到了那里,我一定要去那楼上坐一坐。我是否去那里头看过了呢?我没有印象,却老是认为客厅的墙上有一幅寿桃的水墨画。
然而景兰来过我家之后就失踪了。他没去上班,公司里也没人问起这件事,他在公司里是一个特殊人物。这一失踪就失踪了半年,多么漫长的半年啊。我都差不多已经快把自己和他之间的约定忘记了。
星期二,景兰突然又出现了。他进屋时天已黑下来,他在屋里站了不到两分钟就催我快走。当我匆匆同他走出门时,我才发现他衣服左边的袖管空空地晃荡着。
“天哪,你怎么搞的?”
“喂了狼了。在树林里,它要来咬我,我就给了它这只胳膊。是一只母狼,眼神比较忧郁的那种。不说了,要快走,不然那里就要关门了!”
“那里到了夜里就会关门吗?”
“是啊,里面住的那家人家有这个习惯。”
“我从未见过里头有人!”
“你不是连去没去过也不能确定么?”他的声音有点嘲弄。
“我?啊,你要带我去的可能是另外一个地方吧。”
“就是那个地方。”他强调说,“你看了就知道了。”
我惴惴不安地跟在他的后面。我们七弯八拐地在小胡同里穿行,一会儿就到了景兰的家。景兰家我只来过两次,最近一次距现在也有五年了。这座房子的式样很怪,先前只盖了两层,后来因为住的人多起来,便又往上盖了三层,而且上面的楼层比下面的还要大,因为怕坠下来又修了几根水泥柱支撑着上面那凸出来的一大块。我不明白景兰为什么要先将我带到他家里来。
楼里头吵得很厉害,似乎正在开舞会。我有个感觉,仿佛那窗口里晃来晃去的不是青年男女们,而是一些巨大的蟒蛇在灯光里头乱舞。实际上,隔着玻璃窗我分辨不出那到底是什么。
景兰的家在这座大房子的东头,是属于后来加盖的那三层中的一套,在四楼。我记得上次来的时候,我走在他家的地板上感觉到有点摇晃,当时他说:“习惯了就好了,这房子垮不了的。”我们进了房之后,景兰没有开灯,他说怕吵醒了他老婆。我感觉自己就像在一条大船的甲板上一样。景兰在黑暗中凑近我的耳朵说,等一下就要出发,然后他就进卧室去了。他在里头不断弄出响声,像是在清理行装。
他终于弄完了,但他并没有马上和我走,而是又到另外一个房间去了。我记得他家除了客厅外还有三间房。他进入那间房之后仍然没开灯。忽然,我听到一声奇怪的巨响,那是一张被锈住的大铁门重新开启时发出的声音,既刺耳,又意想不到。接着景兰就在房里大声叫我了。
我同他并排站在铁门的门口,我吃惊得说不出话来。门外是一条无限延伸的地道,但它又不是真正的地道,因为那“地”其实是钢板连接的吊桥,桥上面的三方都是封闭的拱墙,微弱的灯光照着桥面,桥下却是空的,透过钢板的接缝可以看到下面是一片刺眼的白茫茫。
“这是怎么回事啊?”我问景兰。
“时间不早了,你去还是不去啊?”
“我当然要去。”
于是他粗暴地将我用力一推,我就跌倒在铁桥上了。慢慢地,我开始习惯桥上的晃荡了。抬头一看,景兰已经将通往他家的铁门关上了,他自己也进去了。我试着扶住边上的拱墙站起,一会儿就成功了。我往后退到景兰家的铁门那里,用拳头去擂门,又用脚踢。铁门纹丝不动,一点响声都没有。回忆刚才的情形,似乎是,他想让我从这吊桥去我想去的地方。我从来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的桥,然而在这上头走一走又何妨呢?即算走不到我心中的那个地方,退回来再请求景兰开门总是可以的吧?这样一想就决心尝试迈步了。
桥虽是钢铁制成的,可只要我有所动作,它就厉害地晃荡起来,我只能扶着拱墙一点点地移动。这桥像个敏感的、懂得我的心思的家伙,死死抓住我的注意力不放。我不敢从钢板的缝里往下看,我要是看的话,一定会晕过去的。我就这样扶墙走了好久,越走越怀疑自己的举动,而且我的双臂也越来越酸痛得厉害。这时我停下来看了看手表,才一点二十分,还是半夜呢。我想,我还是回去吧,这种没有尽头的铁桥,怎么会通向我梦里的静谧的庭院呢?要是再不回去,我的力气就要用完了。于是我又扶着墙往回走。
不知过了多久,累得头昏眼花之际,我听见远处有人惊呼着火了。这种钢铁的桥和水泥的墙怎么会着火呢?不容我多想,滚滚的浓烟已从桥的前方涌过来了。很奇怪,这种烟并不呛人,只是弄得你什么都看不见。我干脆在桥上坐了下来,伏着花格的铁栏杆打瞌睡。反正走不了,心里也就不那么着急了。时梦时醒中听见有人在旁边讲话,是两个女孩子,她们似乎是在我右边的房子里面,一会儿进屋,一会儿又出来,老在那里走呀走的,说话声也老不停止。我挣扎着醒来想看她们一眼,可是我眼里只有那些烟。我摸了摸桥面的钢板,心里明白这种地方不可能有房子。还没容我想清这种问题,我又疲倦地睡着了。一睡着,那两个清脆的声音又在耳边说话,她们说的是我很熟悉的一个案件,那案子拖了好多年,结不了案,后来主要嫌疑人突然失踪了。两个女孩子,居然对这种事有莫大兴趣,分析来分析去的。她们进屋时就将那张木门弄得吱呀一响,出来的时候则轻轻掩上,看来是两个注重细节的女孩子。要不是隔着这些烟的话,说不定我已经同她们认识了呢。
我再一次醒来之际,突然就置身于她俩所在的茅屋了。我知道我的身体还在桥上,因为我的手摸到冰冷的钢板。但我为什么清楚地看见了这间茅屋和这两个女孩呢?现在我知道了,她们已经不是女孩,而是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她们只是嗓音像女孩罢了。也不知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嗓音。她们似乎也看见了我,但她们究竟是看见了我这个人的身体,还是看见了一个什么别的影像呢?两个女人的样子都有点凶,有点目中无人。瘦一点的那个似乎更为警觉,反应特别快。茅屋里只有两把椅子,她们一人坐了一把,我站在门边。坐了一会儿,两个女人都从口袋里掏出小镜子和木梳,对着镜子梳起头来,一边梳头一边聊天。
我一动不动地站在屋里听,她们说的每一个字我都听清了,但我就是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这并不是说我不懂她们的语言,她们用的语言同我用的语言是一样的,而是我的脑子出了毛病,对那些话反应不过来。我眨巴着眼用力听了好久,只记住了几个词,它们分别是:“河”、“亭子”、“笔记本”、“雨伞”。这时瘦一点的女人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机警地推开门,朝门外看了看,然后回转身来朝屋里这个女人做了个手势,于是两个女人一齐出去了。我发了一会愣才意识到应该跟她们走。
门外是山间小路,我远远地跟着那两个人,我听见她们在大声说笑。她俩不好好走路,居然争吵、扭打起来了。胖一点的女人将瘦一点的女人摔倒在地,瘦一点的就坐在地上哭起来。当我走过去到了她们面前时,瘦一点的女人忽然发狠地说:
“这下可全完了!你看这个人多么起劲地跟着我们啊。”
她这句话我倒是听懂了。
天阴了下来,有点要下雨的迹象,胖一点的女人提议到亭子里去躲雨。于是我果然看见前方有一个亭子。那亭子看着很眼熟。待我们快走到亭子前时,雨就下起来了。我们三个人都跑步冲进了亭子。进了亭子我才看清这并不是一个亭子,而是一个同主屋相连的室外的门厅。穿过走廊我们就进了主屋。房子很高,显得空荡荡的,家具上蒙着灰,大概有段时间没住人了。门响了一下,那两个女人走进一间内室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