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了解那段历史?”
祁震嘴角勾出一丝笑意,思忖片刻,从手机里找出存在邮箱里一封许多年前的旧邮件,递给夏冰道:“这是关于那段历史的几篇简略考证,你可以看一下。”
夏冰接过手机,逐字逐句地认真阅读起来,她不时翻阅对比着几篇文章不同的叙述角度和切入点,直到把所有的事件的关键问题全部梳理清楚才又一次抬起头来。
“这三篇文章真有意思,考证的详细度是递进的,”夏冰读完邮件心情大好,忍不住一脸兴奋地对祁震道:“第一篇就像是一个普通观众想要透过电影了解相关的真实历史,于是便道听途说了一些故事和传说,大致勾勒出事情的经过之后便不求甚解,反而自鸣得意地指出改编之中最明显的几处谬误,自以为很有说服力,其实内容单薄,并不详实。然后,第二篇——”
“第二篇怎样呢?”祁震微笑着看着夏冰。
“第二篇大概是一个有考据癖的学者写的,把第一篇文章里所有模糊的问题一一罗列出来,并且把重点放在批驳电影改编中的一个个具体错误上,比如关键时间点的错位和某些人物世代的混淆,以及几个真实人物的事实关系上。不过,这个人看样子对权术很感兴趣,所以才会用大量篇幅研究这些历史人物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人文气息很浓啊。”
祁震眼光发亮,“那第三篇呢?”
“第三篇最好,眼光已经不再局限于批驳电影,而是把论述内容扩展到整个事件的全部相关史实,文字流畅,不像第二篇那么呆板晦涩,相当于把那段历史吃透然后融会贯通地根据自己的理解有重点地重塑一遍,除了关键时间点和人物世代以及关系的考证以外,还有关于几次重大战役的详尽描述,哇,那几段文字可比电影要精彩得多!可见这个人是真的下了功夫,而且,他很有英雄主义情结,虽然没有明说,但对第二篇里实用主义的政治正确有所调侃,说明尽管他很清楚电影里的种种魔改,但还是愿意接受其中所颂扬的那种崇尚自由宁死不屈的英雄主义精神,这一点我也很喜欢!”
祁震笑起来,明亮的目光里有种说不出的意犹未尽的快意。
夏冰看着祁震毫不掩饰的自豪的笑容,突然意识到什么,有些心跳加速,她忍不住试探着问道:“第三篇文章——是你写的?”
祁震被夏冰问住,明艳的笑容迅速黯淡下去,她那双因为激动而显得过分清澈闪耀的眼睛让祁震感到心惊,他于是回避地侧过身,不置可否。当年写这文章的时候,他才18岁,少年心性崇拜自由和英雄主义,对历史的浓厚兴趣让他一度想要报考历史专业,专心钻研自己的爱好,可一晃八年过去,那个曾经神采飞扬、被教授不止一次地称赞天赋与才华并重的男孩儿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他不止一次地幻想,如果对从前的事一无所知,他是不是就能没心没肺地丢掉责任去追寻自己想要的未来,可现实没有如果!
“是谁写的有什么关系?就算真实历史比这电影更加波澜壮阔又有什么意义?大众喜欢的永远是煽情的假象,这电影里的狗血情节不是也赚足了你的眼泪么?”
夏冰吃惊地看着祁震突然转变的情绪,忍不住地辩解道:“当然有意义!研究历史不就是寻找揭露真实发生过的事么?”
“可如果真实本身就毫无意义呢?”祁震猛然转过头,仿佛要找一个情绪发泄的突破口一般针锋相对地瞪着夏冰,“如果真实本身代表着屈辱和原罪呢?如果真实本身意味着无可弥补的伤害呢?你还会想了解那所谓的真实吗?”
夏冰怔怔地看着祁震脸上的痛苦表情,“是,我想了解,也会接受它,不论它有多么丑陋不堪。”
祁震对夏冰的回答仿佛有些意外,他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你这样的人倒是少有,真会给自己找不痛快。”
“我没有不痛快,”夏冰一脸倔强地望着祁震,“因为错的既不是真实本身,也不是我。”
客厅里又是一阵死寂,夏冰心神不宁地翻了几页书,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她心里堵得厉害:这个男人给她的感觉太特别了,像是一个让她无法理解的矛盾体,明明长着一张英俊正直的脸却故意要做出一副玩世不恭的轻浮模样,明明内心温和善良却故意装作强势傲慢,明明对历史有着浓厚的兴趣和卓越的思辨能力却又不肯承认——夏冰眉心拧成一坨,终于忍不住朝一旁神色阴郁的祁震问道:
“你是谁?”
祁震撑着额头无语地笑道:“你竟然不认识我?”
夏冰目光清冷地盯着祁震,带着某种偏执的意味,“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会在这儿?这里为什么要保留从前的模样?”
祁震没有即刻回答,他深深地盯着夏冰晶莹剔透毫无杂质的眸子,仿佛要通过那双眼睛钻进她温热跳动的心脏里,“你知道自己在问什么吗?想了解我的隐私,是要付出代价的。”
夏冰瞪大了眼睛,凝视着祁震那双黑得没有一丝光亮的瞳仁,清晰地感到一股由心底蔓延而出的战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