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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第2页)

“我看你能坚持多久。”

“那你就等着瞧吧……哼哼。”

“水喝吗?”

“你少开玩笑,我是认真的,说到做到。”

“你威胁谁呢?你还少来这个——”马林生嚷。

马锐拔腿大摇大摆往里屋走。

马林生一跃而起,飞身一把揪住他,拖了回来,把他按坐在桌子旁,“今天你必须吃饭。”

他使劲把儿子的头往饭碗按下去,马锐双手撑着桌沿儿,用力挺颈,紧闭着嘴,虽然脸都贴到了已经冰凉的面条但坚持一口不吃。

马林生一松手,他像根弹簧似的从椅子上弹起来,脸湿漉漉的憋得通红,一溜烟跑到门后抄起一根长把笤帚。

“你要干什么?”马林生喝道,“还想跟我动手吗?”

马锐竭力忍着泪水,小小的喉结咕噜着上下滚动。

马林生向儿子一步步走过来,“你想动手打你的父亲吗?”

马锐把笤帚撒手一扔,用胳膊一下蒙住眼,双肩一耸一耸地剧烈抽动。

马林生停在原地,他的眼圈儿也红了。

“我希望你还是把饭吃了,有什么话吃完再说,不能不吃饭!”他声音嘶哑地说,走到桌前端起碗,“面条凉了,我去给你回一下锅。”

“不用。”马锐放下胳膊,眼睛红红带着浓重的鼻音说,“热了我也不吃。”

马林生哐地把碗往桌上猛地一搁,大口吸烟,满脸怒气,“你还要我给你跪下……”

“你不用,你也别生这么大气。”马锐走过来对父亲说,“你有办法让我听你的话。你不是会打人吗?你打我呀?一打不就解决了吗?今天我让你打够、打饱、打好,我肯定不经你一打。”

马林生气得浑身哆嗦,手颤巍巍地扬起来,又软绵绵地垂落下来。

马锐哭着把脸凑上去,“你打呀,你打呀,你把我往死里打呀。”

马林生眼泪也扑簌簌掉下来,“我才打过你几次,你就记了仇——我什么时候真打过你?”

“对,哪回都是我把您逼急了——哪次都是我不对,我找打!”

“我不跟你说了,你走吧。”马林生踉跄地扶着桌子往一边挪,“我不是你亲爸爸,是你的冤家仇人,是成心想方设法要置你于死地,你快逃了我这儿吧。”

“我也没那么说呀。”儿子泪流满面。

“你就是这意思!”

马林生独自坐在深夜顾客寥寥的小酒馆里喝酒,门外马路不时驶过载重货车,车轮颠簸的隆响和马达轰鸣震动着摆在柳木桌上的玻璃酒杯和一盘花生豆。通过敞开的门,可以看到近处和远处更高耸的楼厦黑魆魆的身影,一些霓虹灯在大厦的顶部孤零零地闪烁,字迹模糊。门外停着一辆平板车、两辆摩托和几辆自行车,车轮的镀铬瓦圈在酒馆橱窗泻出的灯光下闪闪发亮。

马林生端起拇指大的酒杯又将大半杯清亮得如同银子的烧酒一饮而尽。

这酒已不像刚入口时那么灼烫、辛辣了,变得绵软、光滑,香气馥郁。酒流下肠壁犹如雨渗旱地,所到之处滋润有声,青苗芳草舒茎张叶如梦方醒充满生机嘴里兀自可以品咂草苗穗饱满多浆的无穷甘甜和腥津。马林生愈喝愈觉得神清目朗,愈喝愈觉得通体剔透,愈喝愈清澈,愈喝愈晶莹,有如月光照空潭渐至忘情渐至无我……

时光在他的脑海中徐徐倒流,一个个久已湮灭的往日情景,如同死尸枕藉的战场上的幸存者,在寥廓苍凉的天地间默默地爬起来神情黯淡地站立在他们倒下的地方……

那时他还很健壮,妻子也风韵犹存,他们还在一起生活。那时他们的矛盾已经白热化,每天不是互不理睬就是互相辱骂,除非互不理睬否则便是吵骂。他们甚至不能互相对视一眼,一旦目光相遇脸上的表情便迅即变化,由反感至轻蔑至恼恨至深深的憎恶最后终于睚眦欲裂。妻子给他留下的印象,永远是一副生气的模样。她最后的一点光鲜之色都在日复一日的争吵中迅速凋谢殆尽。由于总是处于激愤和不屑中,她鼻翼两侧深深刻下了两道永久性的虎须般的皱纹,这使她的脸衰老又残忍,甚至连笑都带着刻毒——他大概也是在那段时间步入中年的。他想不起那时马锐的神态,不管如何努力回想,那充满恶毒气氛的场景中似乎永远没有儿子的身影,只有他和妻子两个疯狂的人在互相啮咬。儿子一定是躲在了他们看不到的地方诸如门后屋外,他会因无法忍受又不得不忍受而饮泣吗?由于儿子的不在场他无从揣摩他的感受。他会记住当时他所听到的一切吗?也许他在他们视野之外的某个隐蔽的角度自始至终都在目睹……

那时他堪称风华正茂,自我感觉相当好,妻子也正是成熟动人、注重修饰的年龄,他们俩常常被邻居街坊称赞为天造地设的一对儿。那时他们还算和睦,虽有小龃龉但都适可而止,尤其是当着外人,他们都小心翼翼地注意给对方留面子。那时他们偶有争吵也都是彬彬有礼地讲理并非指责,即使一方过于唠叨或小题大做,另一方也能毫不别扭地容忍、接受。那时马锐还很小,刚刚戴上红领巾,母亲在修饰自己的同时也总把他打扮得干干净净。那时他们三个人是一个整体,同行同止,无论吃饭、聊天、看电视,总是聚集在同一个场景中,即便某人临时出画,声音也总是传过来,继续参与着在场的其余二人的共同话题。妻子的神态相当平和,就是在抱怨某事也纹丝不改如同她光滑无皱的脸,而且她愈是对某事格外不满神情语调愈是委婉甚而至于在平和之上更加入一点体贴,一丝微笑,一种颇含鼓励的敦促。马林生清晰地记得儿子每当此时的样子,如果母亲的批评是针对他,他或是置若罔闻,或是强词夺理,但最后往往是故作无可奈何地接受了母亲的建议;如果抱怨的矛头是对着父亲,那他便笑嘻嘻地完全以一种观战的态度左瞅一眼母亲,右瞧一眼父亲,有时还帮拙于辩解的父亲找两条可以应付的理由——父亲的表现几乎与儿子毫无二致……

那时他头发蓬乱、骨骼粗大肚子上没有一点脂肪,上了年纪的人见了他都要叫他一声“小伙子”。而妻子则完全像个姑娘,脸上永远布满无法消退的红晕如同刚经过剧烈奔跑或是因为某件事某句话的害羞,尽管刚生完孩子,但身材依然苗条,以致每个人得知她已做了母亲的时候都要大吃一惊。那时他们相当恩爱,其炽热犹如初恋。那时他们连一眼也不愿落到别处,像涂了强力胶水一样两个人的目光紧紧黏在一起,分开都要付出巨大的、撕心裂肺般的毅力,都要忍受剧烈的揭皮去肉般的疼痛。他们无时无刻、没日没夜地都在渴望触摸对方,仅仅握一下对方的手,或用嘴唇轻触鬓发,都会使他们热血沸腾几至站立不稳。语言对他们已失去了重要的意义,他们都像是通了灵似的仅仅一个微笑一个乜视都能破译出无穷无尽的含义和信息……那时马锐还在蹒跚学步;那时他的头和身体比例只有五分之一,是个水果般的孩子,脸蛋像只苹果,眼睛像两颗黑葡萄,嘴唇红得既像樱桃又如草莓;那时他还在咿呀学语,喝水要用奶瓶,睡觉嘴里也要含着个奶嘴儿;那时他夜夜尿床,白天也要人把着吹着哨儿才能把尿尿进尿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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