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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乐水水无涯(第1页)

姨娘姓谷,貌姝丽,性谦恭,善弹奏,伶人出生,及笄时曾以一曲《艳阳天》名噪江南。毋望尤记得她坐在园里假山上弹琵琶的样子,云髻高挽,左手扶持琵琶,广袖垂落,露出一截雪白丰腴的手臂,弹到激昂处力沉小臂,挥舞之间英姿飒爽,那美态叫人过目难忘。

再看如今,坐在杌子上又小又瘦,穿着粗布衣,形容憔悴,头发也花白了,和婶子说话时身子卑微地前倾着,再不复往日的孤绝清高,稍有响动便如惊弓之鸟一般。听说那屠户脾气暴躁,动辄对她拳脚相加,家里大老婆又厉害,皮肉之苦就是家常便饭,真不知她这十几年是怎么熬过来的,毋望叫了声姨娘,早已泪流满面。

谷氏转脸来看,许是眼力不济了,眯眼打量了好久,半晌才犹豫道,“可是春姐儿吗?”

一旁张氏道,“谷嫂子,是春君回来了。”

谷氏迎上来,颤抖着握住她的手,视线落在她高高隆起的肚子上,点头道,“甚好,咱们姐儿都要做母亲了,日子过得真是快……十二年了。”

“可不,整十二年了。”张氏应道,三人唏嘘不已,忍不住簌簌落泪,待哭了会子张氏方醒过神来,忙道,“这是欢喜的事,都别哭了,姐儿有了身子,哭不得,叫姑爷看了心疼。”

谷氏往外看没见有人,便道,“姑爷没来吗?”

毋望道,“他和叔叔说话儿去了,过会子就来拜见姨娘姨娘,我眼下身子沉,没法子给你磕头,请姨娘别怪罪。”

谷氏忙不迭摆手,诚惶诚恐道,“不敢不敢,是我该给姐儿磕头才是,亏得你惦记我,把我从那屠户手里救出来,再晚几日我怕是没命见你们了。”

说着竟要跪,被毋望托住了,跪不成就一个劲地道福,毋望喉中一哽,哭道,“姨娘这是要折煞我吗?哪里有长辈对晚辈行礼的道理,我怎么受得起?”

张氏也来拦阻,见毋望面上难堪得很,便开解道,“你如今身份不同,就是她拜你也没什么受不起的。”转而笑着对谷氏道,“嫂子才回来不知道,咱们姐儿如今是皇上的干闺女,御封的汝南公主,可算给刘家长脸子了!”

谷氏大惊,万没想到当初家破人亡,转了个圈回来竟大不相同了,原来只当春姐儿嫁了个好人家,却不知怎么就成了皇亲国戚了。追问缘故,张氏笑道,“多亏找个好姑爷,咱们一家子都是得了他的帮称……瞧瞧,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伸手往甬道那头一指,只见一个颀长身影缓缓而来,眉含远山,目藏千秋,生得龙章凤质,那昂昂之势端的是无可比拟。渐渐走到跟前,也不需人引荐,朝谷氏拱手深深一揖道,“兰杜给姨娘请安了。”又对张氏作揖,“给婶婶请安。”

张氏应了,笑着对谷氏道,“这就是咱们姑爷,姓裴,小字唤兰杜,裴姑爷是当朝一品,太子太傅加户部尚书的衔儿。”

谷氏怔愣了一下,突然想起看见这么大的官当叩拜,于是一慌,又提了裙摆要磕头,直把裴臻惊出一身汗来,忙扶了一迭声道,“使不得,使不得,姨娘这是臊我呢?”

从前傲骨铮铮的人,现在磨得毫无棱角,腿弯子也软了,见了谁都要跪,毋望心里五味杂盛,忍泪引了她到罗汉床上坐下,温声道,“姨娘真是,凭他多大的官,在家也是你女婿,只有他跪你,没有你跪他的礼,往后可不能这样。”

谷氏哀戚摇头,“我只是个妾,还是被你父亲休了的,蒙你不弃,把我从屠户家里接出来,我若是倚老卖老,不是不识趣儿吗?若说女婿,那是万不敢当的,我一个奴才哪里来这样的命,就是正经的妾也不能如此自居的。”

这番话说得极合情理,叫人生出悲凉来,裴臻唯恐毋望又要落泪,便岔了话题道,“怕府里下人不够,咱们带了几个丫头来给姨娘使,姨娘只管安心住着,好好的将养些时候,若短什么就打发人来说一声,得了闲儿上太傅府住一段也成,春君快生了,我也不懂伺候月子,到时就麻烦姨娘和婶婶费心,诸事多替我担待。”

张氏和谷氏自然欣然相允,张氏道,“姑爷放心,这是应当的。想想咱们家人口比旁人家少,宅子这样大,空落落的,你们加紧着多生几个,日后常走动家里才热闹,等沛哥儿娶了媳妇,再生了儿女,这么一来就齐全了。”

毋望有些羞涩,扭捏道,“这一个都折腾得白天晚上睡不好,哪里还敢多生。”

张氏看了裴臻一眼,笑道,“这可由不得你,多儿多福气,我和你叔叔只德沛一个儿,那是因为在北地时常吃了上顿没下顿,生了小的怕养不活,眼下不同了,这样的富贵荣华,不多生几个,姑爷怕是也不答应。”

裴臻是明白人,一听这话头儿就知道是怕他纳妾讨姨娘,也不戳破,只道,“全看老天爷的吧,命里有就有,若没有也不强求,只这一个也没什么,多了还怕疼不过来呢。”又对毋望道,“府里打立柜呢,我陪叔叔瞧那些木工做活去,可巧我给孩子画了个床样子,叫他们一并打了,你陪姨娘婶子说话,我去了。”

毋望嗯了声,裴臻和张氏谷氏作了揖便撩袍出门去了。

谷氏拉了毋望的手道,“瞧这样儿春姐儿过得挺好的,你爹妈在那边也该高兴了,姑爷人品样貌都没得挑,对你又好,真是极难得的。”

张氏剥了葡萄喂在毋望嘴里,一面道,“旁的不说,最难得的是裴姑爷一心一意。如今你去瞧,但凡有点子能耐的,哪个不是三妻四妾,家里外头养了一堆?只咱们姑爷,人家是一品大员,半点歪心也没有,干干净净单娶了姐儿一个,两口子好得一个人似的,知道的都说咱们姐儿福气好。”

毋望道,“快别夸他,倒叫他愈发得意起来。如今虽好,将来还不知怎么样呢,这会子夸了口,日后万一他出个妖蛾子,那不是自打了嘴巴?”转身对门外道,“来个人。”

丫鬟进来一福,垂手道,“听姑奶奶的吩咐。”

毋望对谷氏道,“我带来的丫头都在二门上候着,姨娘先去换身衣裳,收拾好了我叫她们进来给姨娘磕头请安。”

谷氏点头,站起来跟着丫头去了。

张氏连连叹息,“你不知道,她卷了袖子给我瞧的,那胳膊上没一块儿好皮肉,不是烫伤的就是割伤的,那屠户简直就不是个人,往死里的整治她,吃醉了要打,不痛快了也要打,打完了还要糟蹋她,当真活受罪。”

毋望心道那些个杀猪宰羊的本来就粗鄙,父亲是谦谦君子,那时虽然不垂爱她们,好歹也和颜悦色,没有一丝亏待,姨娘们养在后园子里,日子过得富足平稳,冷不防到了那种人家,没给作践死已经是造化了。遂道,“我不在这府里住,平常照应不到,劳婶子替操心,叫她有人伺候,不愁吃喝。她没有一儿半女,若是我不管她,那她晚景也太凄凉了些。”

张氏颔首,复说起后日谢府老太爷的生辰来,张氏道,“礼都备妥当了,糯米和白面的寿桃各蒸了十笼,红都点了,在后厨篾箩里晾着,另备了八坛子陈年的女儿红,六斤荔枝干,六斤桂圆干,封了五十两礼金,你瞧还缺些什么,我再添上,可不能失了礼数,没的叫人笑话。”

毋望打着团扇道,“婶子也忒仔细了,都是自己家里人,还计较这些个?”一面拿手绢擦汗,不耐道,“都什么时候了,怎的还这么热?”

张氏也凑过来给她打扇子,看她热得一头汗,忙招呼在外头候着的丫头们进来,给她脱衣净脸盥手,服侍她喝了盏银耳枸杞子,抱了锦垫扶她在榻围子上靠着,待一切安排妥帖了,张氏道,“你怀着身子火气盛,这样怕热定是个小子。上回说你公婆小叔从外省进京师了,多早晚到?到了住你们府上吗?”

毋望拈了颗腌梅子含在嘴里,慢慢道,“这会子在路上,估摸还有半个多月才到,先写了信来,信上说和裴阑一家子住,我们爷正差人寻宅子呢,前门东街有座府邸要卖,明儿他去掌掌眼,要是好就买下来。”

张氏笑得志得意满,“我就说你是个有福的,爷们儿顾念得这样!哪里有父母千里迢迢来了不住家里,往别处置办房子的道理?可见裴姑爷何等的心疼你,单怕你和婆婆妯娌处不惯。”

毋望眼珠儿一转又不痛快了,“他这不是害我吗,倒像我容不下公婆似的,府里园子有四五个,小院少说也有十七八个,又不是住不下,若怕麻烦,园门下了钥各过各的,何苦外头寻去叫人说嘴,亏得婶子提醒,我真是糊涂了,由得他瞎闹竟没过问。”

张氏道,“他定是看你没留他们的意思,不好说什么,只有自己张罗。”

毋望联想起他绞着手指,满脸委屈的样子就大笑起来,张氏戳了她的脑门子,无奈道,“看你平常主意大,一到要紧的时候没心没肺的。”

这时谷氏换了水纹的交领短襦来,外面罩了云丝比甲,头上戴了棕纱帽,一打扮果然精神了不少。毋望抚掌道妙,传门上的丫头来认了主子,娘三个围坐到一起,复又东家长西家短的笑谈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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