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局14
新招募的一百零八个新丁,背着捆扎得方方正正,结结实实的背包列在老兵队伍后面。他们的军装是崭新的,鞋帽绑腿是崭新的,大枪虽然不是新的,可大枪上的刺刀却在冬日的阳光下闪着寒光。人们意外地在队列里看到了五爷白继臣。可体的灰布军装和全身披挂显得白五爷威风凛凛,额角上的枪伤已经愈合,可还像趴着一条紫褐色的蚯蚓,素来顽劣的脸上表现出了少有的凝重,挺拔地站在队伍里,如同一棵迎风傲立在山颠之上的苍松,令人生出无限敬意。
耿玉崑扛着火绳猎枪,十几条壮汉跟在他身后。这些人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武器:洋炮、扎枪、斧子、锹镐和棍棒。
耿玉崑找到乌常懋,揪住他肩膀,劈头说:“你们不能让老牟老疙瘩去打仗!你又不是不知道,老牟家三代单传,他要有个三长两短,瘫巴妈谁伺候?‘拽子’媳妇谁管?——咱不能眼睁睁地让人家绝后喽。”
乌常懋说:“家有家法,军有军规,他不去谁去?他得去,队伍上定了的。军队的章程是你能改,还是我能改?”耿玉崑说:“咋就不能改?一个顶一个,我替换他就是了!”
乌常懋规劝道:“你还是少操这份心吧!别的不说,单说你们家,刚刚出了这么大事,你要是再有个一差二错,我咋向老太太交待?这绝对不行!”耿玉崑十分固执:“我命大!没事!”乌常懋快压不住火了,不耐烦地说:“去去去!我说了不算!”耿玉崑固执地坚持着:“不行!你去找能说了算的说去!”
乌常懋见耿玉崑根本不听劝,跟他一时半会儿也纠缠不清,可又不能脱身。见好说好劝不管用,着实有些气恼,一抖袖子挣脱了他的拉扯,皱着眉头沉吟了片刻,甩出了一句骂人话,找戴延年说去了。
场院上,部队正在操练。老兵们练习立正稍息、向右转向左转向后转、齐步走正步走跑步走;新入伍的士兵则在老兵的指导下,练习装弹、瞄准、击发、拼刺刀和手榴弹投掷等简单的实战要领。
长着娃娃脸的传令兵正拢着几匹战马。这些战争宠儿滚瓜溜圆极不安分。小个子兵竭力阻止着两匹战马的互相啃咬,挎在肩膀上的水连珠马枪滑到臂弯里,红扑扑的圆脸上淌下来的汗水分明是被淘气的马折磨出来的。没有参加撕咬的马匹也显得有几分烦躁,不停地用前蹄踢腾着的冻地,蹄铁声清脆,踏在石头上溅出了火星儿。传令兵看了一眼匆匆而过的乌常懋,显得有些无奈。
草垛下面,站着佩戴短枪短剑的校尉级军官,他们腰间的牛皮武装带上的铜环和军装上的铜纽扣像金子一样耀眼。乌常懋看见程二虎也在其中,他正抱着双臂,右手握着的马鞭子像是扛在左肩上,有意无意地敲打着。
程二虎也看见了乌常懋,冲他咧嘴一笑,乌常懋下意识地捂了捂嘴——他确实被程二虎打怕了。
戴延年心里并不轻松,原因是那些小绺子的聚散很有规律,通常是割了地便分赃撂管儿,等来年青纱帐长起来再拿局。按照狡兔三窟的原则,这些土匪下山或去投亲靠友或住车马店、“水院子”。这个畸形的社会群体居无定所极具隐蔽性,接纳他们的人家大多贪图钱财,通常把他们当自家人看待,一旦遇到生人打听,还会替他们打马虎眼,不是谎称是孩子的舅舅,就是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若不是迫于大军剿匪的声势,土匪们早该下山了。戴延年最担心他们会冒险下山,如果是那样的话,无异于宣告这次秋季绥靖剿匪计划以失败而告终。
戴延年不喜欢那些窝囊的顺毛驴,他希望他的部下都是雄壮有力的野马,能踢能咬,能打能冲,紧要关头能擎起一座大山。听乌常懋说明来由,强掩饰住内心的喜悦,用马鞭子敲打着靴筒,用略带玩笑的口吻对乌常懋说:“我原本以为都是孬种呢,真没想到,东荒地的男爷们个顶个儿都是英雄好汉!——成啊,我答应耿玉崑把牟鸿禧换下来。你叫他来吧!”乌常懋暗暗叹了口气,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扯着喉咙呼喊一声,招手叫着耿玉崑的大号让他到这边来。
戴延年见耿玉崑阔步走来,将马鞭交给卫兵,双手拤腰把身子朝后一仰,眯缝起一双凤眼,打量着这个充满血性的青年。
耿玉崑有一副健壮的好身板,中等身材,国字脸,两道剑眉一双亮眼,脸色黝黑发亮,浑身长满了肌肉疙瘩,属于典型的车轴汉子,正处在二十多岁的好年纪。
看着耿玉崑义无反顾面目冷峻的神色,戴延年突然悟出一个道理: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农民,一旦剥夺了他们那点儿可怜的需求,他们会拿起武器,奋不顾身的气质就会凸显,这种性格是从他们的老祖宗那里遗传下来的,而且根深蒂固。
戴延年用最短的时间将思绪收敛回来,用欣赏的眼光注视着耿玉崑,说:“好样儿的,是条令人敬佩的好汉!”旋即,戴延年拿过耿玉崑手里的长杆猎枪,用枪托抵住肩窝,眯起左眼认真地做了个瞄准的动作,尔后手托猎枪打趣儿道:“好汉归好汉,可也要有件应手的家什才行,总不能扛着烧火棍上战场呀——咱又不是天波杨府的烧火丫头去破天门阵……”一扬手,将猎枪丢还给耿玉崑:“你还是把祖传的宝贝收起来吧!待会,等我给你换件应手的兵刃,管保比这个强百套!”言罢,戴延年爽朗地大笑起来,耿玉崑接住猎枪掂了掂也笑了,在场的人也都笑了。
程二虎凑过来,小声跟戴延年说:“团座,让这小子跟俺吧,俺那缺这么个人……”戴延年没理他,对警卫连长说:“先让耿玉崑去你们连,等打完仗再说!”耿玉崑跟随警卫连长走了,一起来的那些人见收下了耿玉崑,也纷纷围上来要求去打土匪,众军官帮着戴延年和乌常懋,好说歹说才勉强把这些人劝散。
队伍里有了自家子弟,人们立刻对这支队伍的感情发生了变化。三百年来,他们的子弟还是第一次出征,出征之前,东荒地是要有所举措的。
乌常懋又吩咐老婆去升火,这次不再是去烧炕,升火的也不再是她一个,而是指定了几个能干的妇女一起来做这件事情。实际上,真正参与这项工作的已经不仅仅是被乌常懋指定的那几个人了,妇女们自发地组织起来,不到晌午,一屉一屉的粘豆包便都出笼了,热气腾腾地闪烁着金灿灿的光芒。
妇女们围在锅台旁边,一改往日叽叽喳喳的常态,眼里含着悲怆的眼泪,仿佛这些粘豆包是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