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危急的时候,陆牧生家随着机关迁移到万县。这是一个军事机关。陆牧生在接事的当天就看到了于他不利的各种东西,他觉得他是受了他底朋友们底欺骗:他们曾经允诺他一个独当一面的差事和一个远大的前途,但现在实际的情形完全相反。他在万县留了一个月,接受了王定和底邀请,辞去了职务。
王定和建立了他底纱厂,需要一个亲信的负责营业的人。陆牧生家到重庆的时候,蒋家底人们都已经在重庆住下,并且确定了他们底生活了。武汉沦陷的第二天,陆牧生会到了王定和,傅蒲生和蒋秀菊夫妇。陆牧生对自己底事情深深地考虑过;一切都以现实的利害来考虑,为了他底家庭和他底儿女,他和社会战斗。
王定和是每次总抓住实力的、冷酷的人。陆牧生底友谊的努力总不能感动他。王定和只谈事务,只在他底利益发生了危机的时候,他才提到理想,国家,以及工业底前途。和他相处是很不愉快的。前些年,他底鲜明的目标和强烈的个性感动过蒋少祖;现在他变得沉默、枯燥、贫乏了。好像青春的力量突然地离去了;好像是,对于权力,他不再发生兴味了,他底生活是愈来愈沉重,愈来愈单调了。他对待别人简单而残忍。在他底身上,那些官僚的作风,只是往昔的时代底一种遗产,或一种纪念,他渐渐地不再注意它们,并且渐渐地不再注意酬酢和礼仪。其次,他觉得物质的享受是没有意义的:他除了抽烟再无别的嗜好。他没有理论,并且不再有任何幻想。他记得,在往昔,在一.二八前是放荡过的;他是以强烈的意志进行了他底放荡的。在上海,围绕着物质的享乐,是有一种感伤主义在统治着那些企业家们的:整个的民族工业,在他们,常常是一篇感伤的诗歌。这个诗歌现在是过去了。
王定和所走的,是一条严肃的道路。在那些放荡的日子里,和那种感伤的诗歌同时,他心里常常有理想的热情;他曾经信奉过西欧,并短促地接近过基督教。他底外表慎重而冷淡,在他底周围,没有人知道他底心灵底历史。他底教条是:永不接近官僚。
现在他颓唐下来了。他不信任中国能够从事这样的战争,他不信任中国能有出路。经过了那些风险,经历了这种失望,他底热情消失了。他承认他只是为了赚钱才工作:为了他底老年,他必须赚更多的钱。现在确切地信奉起家庭伦常和中国底一切固有道德来了。他只是自己信奉;他很明白要在目前的社会里实现这个,是完全不可能的。
蒋淑媛崇拜他;他底这一切开始给蒋淑缓带来了和谐的快乐。肥胖的、喜欢排场的、小气的蒋淑媛,她底终生的理想是享福:这个社会底最高的善。离开南京的时候她异常悲痛;现在,重新安定了下来,她是,照她自己底说法,想透了人生了。中国底中上层社会的妇女,带着旧家庭的情操,在她们底一切建设里,有着一种中庸的气度:她们不过于奢华,也不过于清淡。蒋淑缓想透了人生之后,比从前稍微享受得多一点了;从前她是出名的吝啬。
有很多人在这一次的战争里想透了他们底人生了。陆牧生向大家说,他以后绝不在政府机关做事。大家因广州和武汉底沦陷而有阴郁的,同时又是兴奋的心情。傅蒲生,在他底朋友们里面被称为坏消息专家:重要的是这些坏消息常常是令人愉快的。在这个社会阶层里,悲观主义是那样的一种愉快的调剂品。
大家是在王伦家里会见的。王伦和蒋秀菊到重庆才只四天;王伦请大家,主要的是请王定和吃饭。王伦觉得,在亲戚里面,王定和是和蒋少祖同样重要的。但今天蒋少祖没有来。蒋秀菊向他说了亲戚间的争吵的故事,他觉得异常遗憾。
从结婚到现在,过去了半年的时间。年轻的夫妇,在他们底家庭生活和社会生活里面,是很难确切,并老练起来的;蒋秀菊就是如此。她装作老练,但谁都看得出她底羞怯和不安来;她常常觉得别人把他们底一切秘密都看透了。王伦底情形则和她相反。他愉快地采撷了这个社会底果实,就是说,他愉快地觉得这个社会底家庭制度是最善的理想;他毫不否认,这种家庭制度之所以美好,是因为它保障了男子们底优越的权利。他随处表现蒋秀菊是他底妻子,就是说,是这个社会规定给他的,和他相爱的,他底美丽的奴隶。他好像生来就懂得怎样在这个社会里做丈夫,他显得胜任而愉快。他是这样的自信,以致于蒋秀菊不敢向他表白她底在这一方面的苦恼。
他底进入外交界的希望快要实现了。他亟于接近王定和,因为他觉得外交官应该接近工业界,他觉得中国底前途是异常光明的,广州和武汉的沦陷不曾影响到他底愉快的心境。所以,当这些人发表了他们底悲观,表露了他们底无望的时候--当生活底沉重和痛苦在他底眼前暴露了出来的时候,他感到吃惊了;虽然他原先就知道这一切。
这个他所欢迎的社会这样沉重地冲到他底愉快的房间里来。大家谈到蒋少祖,王定和不满地沉默着。为了打断这个谈话,王定和向傅蒲生问起了傅钟芬底事。事情是这样的:在武汉的时候,傅钟芬从家里逃走了,半个月后又逃了回来。傅钟芬无论如何不肯说她在外面遇到了一些什幺事。傅蒲生偷拆了她底信,发现了一些恋爱的纠纷。今天早晨,发现了父亲在偷看她底信,她击碎了所有的茶杯。傅蒲生无力压制女儿;蒋淑珍和女儿争持,到了可怕的程度:她病了。傅蒲生当时觉得很痛苦,但立刻就有了奇特的好心情;他忽然觉得事情根本是不值得闹的,他向蒋淑珍和傅钟芬同样地赔了罪。“女孩子呀!女孩子呀!”他说,好像有些羞耻,但欢欣地笑着。“你想想,哪个女孩子不谈恋爱!否则就不成其为女孩子了!在这一点,我是乐观的--嫁了就算了!”他特别亲密地向大家说。显然的,在这种狡诈的欢迎里,傅蒲生掩饰了他底弱点。
“你当她会又跑掉的!”王定和简单地说。
“笑话--还要你们帮忙这门亲事呀!”傅蒲生说,狡猾地、和善地笑着,希望大家原谅他;”我已经有了一个计划!”于是他亲热地谈到,他要做生意;跑仰光。
“但是我听说政府统制得很紧:仰光要运军火。”王伦严肃地说。
“算了吧,老兄,什幺政府!”陆牧生大声说。
王伦严肃地看着他。显然王伦觉得苦恼;并显然,由于他底爱国的热情,他要使他所尊敬的这些人懂得中国底光明的前途。他认为中国底希望是在懂得欧美的年轻人身上,但这些年轻人要善于利用本国底富裕的阶层和虽然过了时,却仍然有着实力的人们。
“我觉得我们要信仰政府,但是我总觉得我自己不够,要学习,”他谦逊地、甜蜜地说,欠着腰,抚弄着细致的手指,愉快而有力地注视着大家,“一个年轻人,总想做一点事情,你们底工作和责任,我们要负起来,我们要学!”他看着王定和,他活泼地笑着盼顾:“我希望将来出国,无非是到各国去看看,看看工业,交通--至于说想做大事,那是不致于的,绝不致于的,这一层我和秀菊说过!”他站了起来,快乐地笑着看了蒋秀菊一眼,她在剪纸头:“其实呢,不过混混而已,政府自然会办事情,我们混混而已,”他把手插到裤袋里去,甜蜜地看着大家。他竭力说明他只是想混混而已。“你出国,秀菊也去吗?”傅蒲生问。
“这样计划!她自己也要去训练训练!”王伦自信地说。“啊!”傅蒲生说,显然无话可说,沉默了。
王定和冷淡地笑着看了蒋秀菊一眼。
“我说女孩子家总要恋爱的,一定的!”傅蒲生忽然生动地说,同时做了一个准备挨打的姿势。显然他仍然为他底女儿苦恼,显然他希望弥补他底弱点,“比方我们秀菊,现在不同了吧!”
“瞎说!”蒋秀菊说,笑着推开剪刀。“我--我在想二哥,他对我们多幺不近人情啊!弟弟呢,明明晓得我们来了,却跑到乡下去了,人不来,信也不来一封!你想想,这个仗要打多久啊,万恶的日本人!”她怨恨地,含着一种柔媚,说;羞怯地意识到她是主人。
最初,人们是流浪着,好像木片和枝叶在激流中漂浮;随后人们安定下来了,好像激流退去,木片和枝叶被搁置在潮湿的泥土上,开始的时候有些眩晕、朦胧、闪烁,不了解,后来就熟悉、固着、重新变得僵硬。整个被激流浸透,继承着这个激流的那些年轻的人们,急剧地在各处流窜、冲击、突破,他们渴望,并寻觅海洋。在激流上漂浮了一下的,在能够思索的时候,便感到了危险,怀着嫉恨和惧怕,着手在地面上寻找永久的生活了。他们已经感到这个永久的生活了,那是他们的祖先所创造的。一面有为家庭儿女的永劫的劳苦,一面有“世纪末”的无限荒淫;第三方面有那种叫做民族的,文化的良心的东西,它底从痛苦中发出的各样防御和各样的道德企图;这三种东西表现了一个世界,表现了它底挣扎、自私、和防御,在这下面有着无数的人民,他们更沉默了;他们赤裸着,好像是无道德、粗野、昏沉、顽强;他们在各处繁殖着,造成了对于智识阶级是可怕的印象。那些青年们在这中间冲击着,他们问自己:属于谁?怎样做?未来是什幺?对于这些问题,这个时代的理论的解答是鲜明的,但他们自己用各样的方式去解答。
安定下来,蒋少祖便开始仔细地检讨过去了。他已经推翻了以前的一些热情和想法,他从根本的地方做起;他问自己:什幺是这个生活了五千年的伟大的民族底基础和力量?他觉得,到了这里,他已经临到了他底生涯的最后的阶段了,这个问题,是最后的问题。但生活很阴沉,他是懒惰的,并且有些苟且,他想这个问题:足足地想了两年。像一般的文人一样,他称这两年为孕育时期。直到最后,他觉得已经孕育得成熟了,于是动手着一部大书;在这懒惰苟且的两年里,这部书闪闪烁烁地形成了;其实它底结论早就形成了,只在着书的时候,他才开始思索。同时他明白了这两年的懒惰,他有点嘲讽的慰藉和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