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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第1页)

豫剧团唱的最后一场戏是《清风亭》,顺子特别喜欢这本戏,演的是一个因果报应的故事。这戏还有一个名字,叫《雷打张继保》,也叫《天雷报》,故韦是说:一个叫张元秀的老人去赶集,无意间,在清风亭上捡了个弃婴,抱回家后,夫妻二人精心抚养长大。后来,孩子的母亲找来了,通情达理的张元秀,就让这个取名叫张继保的养子,随着亲生母亲去了。老夫妻由此倚门《盼子》,经久成病。再后来,张继保考上状元,当了大官,途经清风亭时,养父养母喜出望外地前去看望,结果,已贵不可及的张继保,咋都不认这对形同乞丐的乡野草民,气得养母触墙而死,养父张元秀扑上去评理,也被张继保一脚踏翻在地,一命归西。苍天终于震怒了,就在养父含恨死去的那一刻,突然雷电大作,一下将忘恩负义的张继保,活活劈死在清风亭上。这个戏,顺子看过无数回了,秦腔的好些唱段,他都能倒背如流。无论京剧、豫剧,还是晋剧、秦腔,情节都大同小异,尤其是那对老夫妻思念张继保的《盼子》一折,没有哪一次,他不是看得泪流满面的。这两天,他就一直在哼哼着这段老生与老旦的对唱:

老旦:非是为娘将儿怨,

老生:你为何像流水一去不复还?

老旦:听不见娇儿把娘唤,

老生:看不见儿依父怀要吃穿。

老旦:不见你随娘受苦把磨转,

老生:不见你随父割草上南山。

老旦:放学的娃娃回家转,

老生:不见我儿蹦跳的身影和笑颜。

老旦:张继保——

老生:我的儿——

老旦:为娘声声把你唤——(晕倒)

老生:可怜她年迈苍苍倒路边……

豫剧团拿这本戏压轴,算是压到正穴上了。顺子早几天,就给豫剧团的团长说:“拿《天雷报》压大轴,高,实在是高!”他又给人家团长扎了个大拇指,并很内行地说,“世上最好的戏,就是苦情戏,《天雷报》是苦情戏里边的苦情戏,不信你看,今晚肯定爆满。”大吊在一旁插话说:“不满了,你把剩下的票包圆儿了。”“我包圆儿。”晚上,果然按顺子说的来了,不仅爆满,而且过道都站了人。顺子就故意到后台,蹭到团长面前,卖派了一下说:“团长,我说得咋样,爆满吧,关键还是你们戏好,您团长领导得好,好团,好戏,好领导。”他又把大拇指扎起来摇了摇。团长就说:“谢谢!下次来,还找你给咱装台。”顺子顺便就把名片给人家留下了。

《天雷报》顺子咋都是要看的,只要是好戏,他看一百遍都不厌烦。这天,台早早就装完了,放在平常,累成这样,他会在舞台背后找一个地方眯一会儿,等戏毕拆台就是了。可今天,他必须看演出。底下没处坐,他就把素芬带到耳光槽里,两人席地而坐,一边看,他还一边不停地给素芬做着剧透,也许是太累了,加之灯光槽又暖和,素芬看了一会儿,就靠在他肩上睡着了。等素芬再醒来时,顺子已经哭得稀里哗啦了。顺子不仅把自己身上的纸擦成湿巾了,而且连素芬身上带的纸都擦完了,反正眼泪就是止不住。素芬就说,戏是假的,咋能把你看成这样?顺子说,戏是假的我知道,可里边演的情,都是真的啊。张继保这娃太不醒事,真是伤了两个老人的心了。素芬说,雷真的会打不孝顺的儿女吗?顺子说,那是戏嘛,可父母就是再伤心,恐怕也不忍心让天雷把儿女劈了。

戏毕了,顺子和素芬正说下去拆台呢,就听墩子喊叫说,后台打开了。他急忙下去一看,原来是刚在舞台上演出时,那个演张继保的小生演员飞起一脚,踢养父张元秀时,把假戏踢成真的了。演张元秀的老生演员把衣服脱下来,弓起腰让团长看,腰眼上,果真有一处紫乌紫乌的斑块,是小生演员拿厚底靴子踢的。团长一个劲说,回去一定处理,可那个演养父的咋都不行,就在后台大吵大闹起来。剧团这行当,不是师徒关系,就是师兄弟关系,再不就是亲戚关系,平常看着勾肩搭背,亲亲热热的,一旦起事,阵线立马就分明了,有向着老生的,也有向着小生的,这个一脚,那个一拳的,事情就闹得有点不好收拾了。顺子还钻进去阻挡了一下,挨了几脚,就赶快钻出来了。最后是团长钻进去,任他们拳脚相加,咋都不退阵,才算把事情平息下来。拆台时,顺子听他们的人讲,这事的病,并不害在今晚,说祸早在半个月前,团上评职称时就种下了。那个小生想评一级演员,那个老生是评委,在会上说了小生的坏话,结果票没过半,被拉下来,祸根也就埋下了。相互过话传话的,矛盾早就拧成麻花,把好几个人都卷进去了,本来一路上早该爆发的,可都忍着,毕竟是出省演出,得注意影响,今晚总算演完了,祸事也就忍不住穿了头。那个团长被谁一拳,打出了一个青眼窝,等演员们都走了,他还在舞台上忙活着清点东西。顺子就上前安慰说:“我知道,这摊摊难带,不过,你带得也好着哩,我看你还是高,朝中间一站,事情还能挽笼住,那就是硬扎团长。这事我也见得多了,有些根本挽笼不住,最后都是派出所上手,才了了的。反正不管咋,戏是演成了,你没听观众那掌声,西京城的观众可是不轻易出手的,你们这回是真正把西京给轰动了。”团长也没好意思抬头,让他过多瞧自己那个青眼窝,就那样一直低头数着灯光、缆线,直到开始装车了才离开。

顺子他们把三车灯光、服装、道具、布景装完,已是凌晨四点多了。

账也结得很顺利,七天七夜,一共装了五本戏的台,拆了五本戏的台,来回还装卸车两次,总共给了两万块钱,团长在离开前,把字就签了,办事人直到他们装完车才付款。开始装第一个戏时,他用了十五个人,后来就减成八个了,拆台时活重,又增加了五个。等人家把车开走了,大家就跟着顺子,到剧场外边一个昏暗的路灯下,按老规矩,把钱分了。大吊、猴子一人拿了两千五,墩子、三皮这些干二类活儿的老人手,一人拿了两千,剩下的,还有拿一千五的,素芬给得更少些,一千二,但钱付得这样利索的也不多,就都很满意地别上钱,打着哈欠走了。顺子看见,连大吊这样身体硬朗的,上三轮时,腿都有些翘不上去了,确实疲乏到了顶点。顺子就喊了一句:“都别睡得太死噢,说不定明天还有活儿呢,定下来我就打电话。”十几辆三轮,就跟车队一样消失在黑夜中了。

大伙儿都走了,顺子让素芬上车,素芬让顺子上车,顺子就好奇地说,你又不会骑。素芬笑笑说:“试嘛。”顺子就上去了,狗还在车的拐角卧着,见顺子上来,抖了几下睡得乱糟糟的毛,一下就钻进了他怀里。素芬不慌不忙地骑上去,车头胡乱拐了几下,就被她稳住了,然后脚一加力,车就顺顺当当地开走了。顺子几乎有些不相信地问:“原来你会呀?”素芬只蹬车子不说话。顺子又问:“啥时学的?”“就这几天。”“啊,就这几天学会的呀?”“不行吗?”“行行,骑得好着呢。”原来素芬看顺子太劳累,每次半夜回家,还得把她带在车上,就有心想学。这次刚好剧场西边有个大场子,没人时,她就去偷偷练一会儿,好在过去骑过自行车,学起来倒不难,几次下来,就能蹬着满院子跑了。她也不想别的,就是能在每次半夜装完台,能把顺子蹬回家就成,顺子真的是太辛苦了。可今天顺子坐在上面,不仅没感到辛苦,而且还幸福得唱了起来,并且用尖嗓子,唱的是秦腔《十五贯》里那个小旦的戏:

我爹爹贪财把我卖,

我不愿为奴逃出来。

高桥去把姨母拜,

请她为我做安排。

谁料想中途迷路巧遇客官把路带,

忽然间后边人声呐喊原是邻里乡党紧追来。

他说我私通奸夫把父害,

偷了钱财逃出来。

这真是大祸来天外,

一祸未了又遭灾。

大老爷详察细推解,

查明了真情莫疑猜……

顺子唱得跟山羊叫一样,把素芬笑得再也骑不动了。顺子还问唱得咋样,素芬说,山羊脖子被夹在圈门上了,就是这样扯长嗓子喊叫的。顺子说,他这一段,还是秦腔名角马老师演出时,他在灯光槽里跟着溜会的,很是有些马派的味道呢。素芬就说,你可不敢这样说,小合人家马老师听见了掌你嘴呢。顺子这阵儿幸福得就想唱。虽然忙了七天七夜,给大家分过后,自己也才剩下了三千二百块钱,刨去给菊花账上打的三千,只剩二百了,可他还是很高兴,高兴的是有人心疼自己了。活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心疼“烂蹬三轮的”顺子,真是一件幸福得不唱不行的事。他就又唱起来了,这回唱的是豫剧《花木兰》:“刘大哥讲话理太偏,谁说女子享清闲,白天来种地,夜晚来纺棉……”这声音也真是有点怪异,吓得路边觅食和寻情的野狗,都簌簌地朝背巷子里跑。素芬笑得又快岔气了,顺子就越发唱得来劲了,在无人的街道上,留下了一串你也不能说它就不是豫剧的喊声。

素芬把顺子拉到家门口时,四周都是静悄悄的。顺子轻轻推了一下门,里边是反插上的,他本来想喊菊花开门,想了想,还是没喊,就让素芬给他搭了把手,勉强从院墙上翻进去了。身子骨毕竟是太困乏了,哪儿都有些吃不上力,翻过院墙,就一块板一样跌了下去,浑身都是木的,也不知哪儿摔痛了,撑了撑,就又爬起来了。他拉开铁门门,素芬把好了抱进来了。他们就轻手轻脚地摸进了房。素芬说给他烧水烫个脚,他说眼皮睁不开了,不烫了,睡。他一躺到床上,就连身都懒得翻了。可他刚合上眼皮,楼上的音乐就响了,地板上又是那种鞋后跟的敲击声。他想发火,想站起身来发火,可实在动不了了,只是一只手弹了弹,嘴里叨咕着:“啥东西……”素芬就急忙摸过那两个棉花球,把他的耳朵塞住了。素芬的手,还没离开他的耳朵,就听他的奸声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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