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八、九两月间,宋朝皇帝赵光义两次派人入辽国求和。宋史中对此一掠而过,但是它当年真的发生了。
辽国拒绝,理由是宋朝没有递交正式的求和国书。而赵光义再没有进一步的表示,这件事不了了之。但是,这是近四十年以来,辽人第一次接到了汉人的主动示好,他们的反应是非常惊喜,立即对边将严加约束,不准再随意侵入宋境剽掠。而且在转年之后,辽国人就表现出了他们的诚意。
辽国境内的武清县有一百多个人私下里结伙进入宋地抢劫,回去之后被辽帝下令全都处死,并且把抢来的人畜财物全部归还。
回顾全程,其实可以说,这是宋朝的一次意向上的和平提议,谈不到什么屈辱,而且达到了目的。但是在赵光义的心中,乃至于宋朝全体朝臣的心里,却是酸楚和悲凉的。
在十几年前,这是能想象的吗?近四十年了,从柴荣开始,汉人强势复兴,一直对辽人强硬压制,不停地进攻,不断地胜利,甚至举国兴兵收复故地,但这一切,从这时起完全变成了遥远的记忆!
再也不可能了……赵光义在心底里悲叹,人们可以用刘邦,甚至天可汗李世民的例子来宽慰他,这两位皇帝中的伟人都曾经以和亲等更加低姿态的方式与异族谋和,那么他这时的一个小小的议和提议又有何难堪?
休养国力,从头再来好了!
但是真的是不可能了,赵光义比谁都清楚,这时连第二天的太阳对他来说都是奢侈品,还谈什么抱负与理想?!还是在这一年的九月,他把晚年最喜欢的一个下属从青州(今山东益都)召还,在宫中把裤腿掀起,说——“卿来何缓?”
你怎么来得这么慢,你看,朕的伤势已经……
这是寇准,少年得志,大起大落,却永远强硬尖锐的寇准。但是按说这时他也应该沧桑一些了,从那次把皇帝摁在椅子上听完报告起,寇准已经开始了他的电梯人生。
那是在三年前,淳化二年的春天。当时大旱,皇帝问这是怎么搞的,是不是我们君臣最近的工作不对头,老天爷发火了?大臣们都说这是上天的规律,与人事无关。但是寇准说:《洪范》中讲,天人之间,随时影响,这时天旱,是刑法上处置不公。
赵光义的脸当时就黑了,他没法不生气,实事求是地说,他的为政之道首推一个“勤”字。在历代所有皇帝之中,能做到每天都上朝视事的,可能只有他一个人。这样的出勤率,一直坚持到了这一年之后的九九五年的十二月。直到那时,他才效仿唐太宗开始三日一视朝。
这样的勤政,竟然被臣子当面说出刑罚不公,他实在是受不了。但是要注意形象,不能当场发火,他拂袖而起,要回内宫。
这时在场的人都看着寇准,皇帝又要跑,是不是再把他拉住摁倒?
很没劲,那天寇准的情绪很低潮,他放了皇帝一马。皇帝回屋生闷气了,一会儿之后就把他单独叫了进去,问他到底是指哪件案子。
寇准摇头,我现在不说,您把中书、枢密二府的长官们都叫来我才说。等宋朝一国所有的顶尖级官员连同皇帝都在场之后,他直接把矛头对准了参知政事王沔——副宰相阁下的弟弟王淮和祖吉都是贪赃,祖吉贪的少被杀了,王淮贪到了上千万,却只不过打了几板子,而且还官复原职,这不是不公是什么?
王沔立即认罪,寇准当场升官,那时他年仅三十一虚岁,就做到了左谏议大夫、枢密副使,同知院事的位置,可以说这在宋朝前所未见。但人太顺了就容易发疯,连皇帝都敢拽的人会当自己的顶头上司是什么?当时的枢密正使叫张逊,寇准上任之后立即和这人开掐,不仅在枢密院里掐,还总在赵光义面前开练(准与知院张逊数争事上前)。时间一长,连命运都开始看他不顺眼了。
有一天他和另一位枢密副使温仲舒结伴逛街,突然有个疯子冲出来,向他高呼万岁。寇准立即躲开,但是被张逊知道了。张逊指使自己的好朋友判左金吾王宾上告寇准谋反,寇准没怕,温仲舒给他作证,那人是个疯子。
但是事情的结果是两败俱伤,寇准和张逊都被贬官外放。重要的不是事情的真假,而是说事时的态度。更重要的是,这事虽然像是天灾,但也是必然,寇准这一生注定要上上下下,连滚带爬。性格决定一切,这就是他的命运。
外放了寇准,赵光义对他很是想念,经常打听他在青州过得怎么样。这里有个问题,他为什么会喜欢寇准呢?这小家伙莽撞冲动,倔犟抗上,这时也没有什么特殊的能力表现出来,却连官场的基本秩序都遵守不了,要他何用?
但是人类最喜欢的就是自己本身,尤其是理想中的,达不到的那个自己。锐气聪敏,胆大气盛的寇准,与老成练达,从年青时起就温文得体的赵光义完全是两个极端,但谁知道隐藏在心底深处的赵光义是什么样的?
没有答案,只不过赵光义在这一年的九月,把寇准紧急召回京城,让他看完自己的伤势之后,问了他一句话。此前这句话,曾经有人对皇帝说过,后果是五人被贬官,宰相被罢免(参见吕蒙正第一次罢相),但是这时,赵光义主动说出了口,他问——“朕诸子孰可以付神器者?”
我的哪个儿子可以继承皇位?赵光义开始安排后事了……
寇准的回答让人替他发抖,他说——陛下要为天下选太子,跟您身边的女人、太监商量(谋及妇人、中官),这不行;跟我这样的近臣商量,也不行。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您亲自选择,自作主张。
皇帝身边的太监,指的是十全大补丸王继恩及其党羽;皇帝身边的女人,是凡知道一点宋史的人都知道,他指的是当时的宋朝正牌皇后李氏!
在皇宫里当众说话,把除了皇帝以外的所有人物全部一掌拍平……这时赵光义低下了头,他想了很久(帝俯首久之),然后才把所有的侍从都屏退,小声地问——襄王行吗?
寇准的回答变得稍微艺术了一点点——知子莫若父,您既然觉得他行,那就马上决定(愿即决定)。
赤裸裸地赞同,从此宋太宗的第三子,原襄王赵元侃从众多皇子中脱颖而出,被任命为判开封府尹,改封寿王,正式成为准皇储。而寇准也因此重回中央,并且从西府的军事部门枢密院,调到了东府中书省,成为文官系统里的顶级人物——参知政事。
再一次富贵险中求,要立就立大功,要得罪就往死里得罪人,他又一次乘电梯从低层一跃而起,飞黄腾达,这以后也成了他的人生模式。不过别急,这人还会再摔下来,但怎么样也摔不死。
不死的还有赵光义,还是在这一年的九月,他的生命突然有了转机。正统的医官们照样还是饭桶,但是来了一个和尚和一个道士,峨眉山的僧人茂贞以及河南道士王得一。这两人像从前的侯莫陈利用那样,用左道旁门的办法把赵光义的箭伤控制住,他又能重新振作,处理天下繁杂纷乱的大事了。
就从这时起,赵光义的生命已经快到尽头了,但是始终游走在生死边缘的他,却绝没有那些凡夫俗子那样,在生死间走过一回,就把人世间的事都看“破”,他反而激发出了更加强烈的愿望,一点遗憾都不想留,无论是谁都不原谅,一个敌人都不放过,以前生命里所有做过的事,他都加倍地浓缩到了最后的这两年的时光里。
要硬就硬到底,永不悔改,我就是这样的生存过!
先是西南方面,他把本已经派出,马上就到蜀川替换王继恩的赵昌言留住,让他在凤翔一动也别动。他突然想起来,赵昌言虽然是他的亲信,而且军事过硬,但是此人没有儿女,放他进了蜀川,就等于风筝断了线。
然后给王继恩升官,不管这时王小波起义的叛军还没有彻底消灭,也要马上升官,但是有讲究。为了奖励这个太监,他特意独创了一个官衔——宣政使,却绝不给“宣徽使”这个意义非凡,潘美都曾经得到的职位。因为宣徽使到手,就可以明正言顺地接触到政治了。
再派张咏进成都。这时成都已经被降格成为“益州”,张咏这位宋朝史上数一数二的方面大臣开始了他仕途中最艰难,但也最辉煌的演出。这位寇准的同年进士的能力简直让人难以想象,他到了成都不久,就上报朝廷,再也不用从陕西向成都运军粮了,而且蜀川方面已经有了两年左右的储粮!
赵光义大喜:“乡者益州日以乏粮为请,咏至未久,遂有二岁之备。此人何事不能了!朕无虑矣。”
再之后,宋朝的这位倔犟自尊,始终都极力追逐荣誉的皇帝做了一件让人大跌眼镜的事。他因为蜀川之乱而下了罪已诏。诏书中他坦诚自责——是我选用的官不对,这些人在蜀川刻薄剥削,把好好的百姓逼成了强盗。说到底,是我见事不透,烛理不明……
做完了这些,宋淳化五年的九月份终于过去了,进入十月份,他开始给自己的新任开封府长官,三儿子赵元侃配备助手。其中有温厚严正的长者如杨徽之,有后来真宗朝的名相如毕士安,更有清苦耿直,虽以状元应试得名,却绝口不提的杨砺……不是正人,就是能臣,他要让儿子快速成熟起来,让他有自己的翅膀。
到了十一月份,出乎所有人意料,他突然间对西北的李继迁露出了灿烂的笑脸。他派使者特意给李继迁送去了大批的器币、茶药、衣服,这些党项人甚至所有游牧民族都不会生产的东西。这些连同上次李延信上贡时带回去的赐品,让李继迁非常的感动,为了表示谢意,他在第二年的元旦过后,派亲信张浦(是汉人)带着大批马匹、骆驼进京上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