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房间,没有窗户,没有门,但是有一个洞。那是个通道,通道里透进来些许光亮。但这些都是在会说话之前,所以艾德还不能回答外面传来的呼唤声。人待在这里,听着别人叫自己,真奇怪。没人知道卧室后面这个没有窗户的小房间原本是打算用来做什么的。储藏室,存放扫帚的房间,后来放过针织机,那机器用棕色的油纸整整齐齐地包着。这里是房子的背面,冲着小溪,潮湿,霉迹斑斑,这是墙上会生碱花的一边。他听见水流的声音。他听见在溪边斜坡上吃草的牲口踩出的嗒嗒声。他什么都能听见,但却不知道小溪、溪岸和牲口的存在。有时会有一只牲口过来在木桁架房子的侧面墙上蹭,鼻息喷在墙上。他的第一个地方。第一个房间。
在外面喊他的那些人实际上很高兴他能长久地、沉沉地睡着,喜欢他制造的寂静。他是唯一一个孩子,只可惜他还是会让人疲惫。那个老女人在他头顶上做的任何事情都伴着一种美妙的、温柔的、奇怪的声音。那是叹息声,是他最早听到的声音。对所有的一切都要叹口气,煮尿布,去镇里修女那儿取乳娘的奶。通向邻村的漫漫长路,带着小铝壶,走去又走回来,一步又一步。黑色橡胶壶塞上用粉笔写着“艾·本”这个简写的名字,她把壶塞拔出来时发出“嘭”或者“嘣”的一声,叹息随之而来——从灵魂最深处传出。东西伴着叹息声被清点,并按顺序摆好,一个接一个。在叹息声中,一小时变成一天,一天变成一周,又变成一年。她以一种深深的、原始的哀怨关注起他,它在小艾德加的儿童床上闪闪发亮,它的脸是电灯光中间的一个亮点,苍老,跟这栋房子一样散发着霉味。“艾德加!”
艾德加——没错。在那个小房间里他不得不成为这个人,他必须习惯做这个人,一点一点的:艾德加,艾德尔,艾德,直到“针织机”这个词登场,冷冰冰地进入他的意识,靠在对面墙上的那个静静的棕色家伙是一匹裹着布头的小马,他的马,天一黑就会跟他说话。他们变成蛹的过程也类似:艾德缩进被子底下的密封舱里,小马缩进布头里。冬眠。那是他唯一的好朋友,他们之间的约定是最好的朋友之间才有的那种,不言而喻的。假如他有一天不小心没有醒来的话,小马就会用洁白的牙齿咬断绳子。它健壮的深色马头把那些绳子甩掉之后,就会来到他的床边,它其实只需要转下身子而已,小心翼翼地:然后它会叫醒艾德,用纯粹的马的呼吸,它会把新的生命吹进他的身体里。
“艾德加,艾德!他动了,是不是?”
叹息声和马的呼吸能变成任何东西,名字,语言,歌曲,也可能是一种独立的存在。但是他母亲从医院里回来后,叹气的人就不见了,永远的。他还仔细听了很久——没有。取而代之的是温柔的、愉快的说话声。新的气味,新的面孔,无尽的爱。他还不认识她。他试着感受她,他说出的第一个词是一声叹息。他的母亲听不懂他说在什么。
“艾德加,你听见我说话吗?”
听得见,但是他的眼皮沉甸甸的,最好还是闭着吧。密封舱包裹着他,尽头在被子下面。被子柔软舒适,一直护到他的下巴。往下,密封舱似乎延伸出去很远,穿过他的床板,穿过地下室的地板,从那儿一直往下,直到厄尔士山脉,故乡的厄尔士山脉,放射着光芒,温柔地、亲切地把他拉到自己身边。
“嗨,艾德加,您听得见我说话吗?”
“铀,沥青铀矿,同位素235!一直到下面的神经官能症!”[1]
“什么?谁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是他的存货们在说话。
有人在摇他。
有人在掐他的胳膊。
在水下,我还在水下呢,艾德心想,他想把这个说出来。
三圣人从雾气中走来。
克龙巴赫,一个陌生人,还有岛上的警察。
[1]出自德国诗人、作家戈特弗里德·贝恩(GottfriedBenn,1886—1956)的作品《托勒密》(Ptolem?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