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暮色渐浓,晚雾又起,一行人跋涉在白茫茫的半山间,不到一刻工夫,已经看不到他们的踪迹。
(十八)
中央纵队在转进途中,住在一个并不显眼的村庄,名字倒很奇特,叫“鸡鸣三省”。意思是这里一声鸡啼,黔滇川三省都听到了。它坐落在一座矮矮的山下,村前是一湾清浅的溪流。这里虽有桃花源般的境界,却实在穷困而又荒凉。那低矮发黑的茅屋,一个比一个破陋。也许正因为它无盛景可述,才故意取了这样一个声势赫赫的名字。
几位党和红军的领导人,在这里商量了一番。既然长江前线重兵猬集,一时难渡;滇军前来堵截,也还未到眼前;索性就在云南边界的扎西一带休整几天,观势待机。
会议结束后,毛泽东把周恩来请到自己住的房间里。所谓房间,当然也就是那又低又黑的茅屋,刚刚能站起身子。过去每到一地,多半是警卫员取下门板来搭一个铺,临走又上好门板。这里用不着了,因为门上没有门板,只有玉米秸或是竹批子编就的门,只好将稻草铺在地上。地图就更是无法悬挂。毛泽东把周恩来让到地铺上,挥挥手,让警卫员退出去,然后悄声而郑重地说:“恩来,昨天洛甫同志说,博古现在威信不行了,也难以工作,是否改换一下领导。你看如何?”
恩来一听,是这样一个重大问题,粗浓的黑眉皱了一皱,沉吟了一会儿说:“既然提出来了,我看也可以考虑。”
“那么,有谁来担任这个总书记呢?”
周恩来并不迟疑,郑重而充满热诚地说:“毛主席,那自然是由你来当最为合适。”
“不,”毛泽东笑着说,“我看还是让洛甫来当一个时期。”
周恩来笑着说:“你是不是再考虑一下?”
“我已经考虑好了。”毛泽东的语气里带有某种坚决的意味,“还是让洛甫当一段,这样对团结有利。恩来,你是不是给大家做点工作?”
周恩来点点头,说:“既然你已经下了决心,那就这样吧。下次会议上正式讨论一下。”
毛泽东送周恩来出了小屋,小兴国正牵着两匹马在路上等候,周恩来回头摆了摆手,就翻身上马回军委纵队去了。
这时,警卫员小吴跑来说,刚才在大路边看见休养连过去了,董老、徐老和谢老他们也过去了,就是没见贺子珍。最后说:“我到路上看看吧,也许她掉队了。”
贺子珍从江西出发时,已有了几个月的身孕;加上还有点肺病,身体比以前孱弱多了。这是毛泽东相当挂心和忧烦的事。经小吴一提,他立刻想到,在遵义与贺子珍相见时,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贵州三天两头落雨,走这样的山路,岂有不吃力的,她很可能是掉队了。想到这里,就说:“小吴,那咱们就一起去路上看看。”
说着,小吴在前,毛泽东在后,就跨上了村前的大路。大路上,早晨下了一阵雨,虽说停了,路上仍很泥泞。一路上,满眼的红泥窝窝里,到处是红军战士被粘掉的鞋子。有的是布鞋,有的是断了带子的草鞋。这种红泥粘度很大,简直象鬼似地拖得你拉不开脚步,一直到留下你的鞋子为止。单看看这些留下的东一只西一只的鞋子,也就可以看出战士的艰辛了。毛泽东一路走一路想,贺子珍走这样的路该多么艰难!
小吴领着毛泽东尽可能地找干路走,有时就干脆走在草地上。路上大部队已经过去,只有零零星星的掉队人员在急匆匆地赶路。他们走出两三里路,还不见贺子珍的影子。小吴劝毛泽东先回去,他装作没有听见,只是闷着头迈着大步。眼前来到一个陡坡,一条曲曲折折的小路落到深深的谷底去了。他们停住脚步,向下张望了一回,还是不见人影。这时已是下午四五点钟的样子,刚刚露了露脸的夕阳,也快要落山。毛泽东不禁忧烦起来,就取出一根纸烟燃上,仍然不住地张望。还是小吴眼尖,看见从山谷深处的树丛里走出两个人来,在夕阳淡淡的金晖里,踏上了一个小小的板桥。等这两个人过了木桥,他已经兴奋地嚷起来:“来了来了,是贺子珍!”
毛泽东眯细着眼仔细一望,那个瘦瘦的高高的身影果然象贺子珍,另一个矮矮的个子却不知道是谁。不一时,两人已经上了陡坡。可以看出,贺子珍爬得非常吃力,那个人赶上来搀扶着她,两个人走得慢腾腾的。一见这情形,小吴三脚两步地往坡下赶,毛泽东也跟着往坡下走。
毛泽东走到半山坡,贺子珍已经远远地望着他高兴地笑了。笑容里似乎含着一点羞涩,或者是感觉掉了队不好意思,不然就是自以为她那大肚子显得不雅。她本来是一个身材十分苗条的秀丽的女子,在人前,她往往一看到自己的肚子就觉得难堪。
毛泽东这时也清楚看到,搀扶贺子珍的是机灵乖巧的刘英,就首先笑着向她打招呼道:“刘英,你怎么碰到子珍了?”
“快谢谢我吧,”刘英笑着说,“我今天正好当收容队,就给你收容来了!”
“我是得谢谢你,”毛泽东笑着说,“你一下子就给我收容了两个人哪!”
贺子珍的脸红了一红,更为羞涩了。
毛泽东又望了望贺子珍。她两只布鞋上都是厚厚的红泥,裤管上也是红泥点子,从膝盖上看,还似乎滑倒过。毛泽东看了这些,很是心疼,在人前又不好太露,就急忙从她身上取下米袋,一面说:“子珍,看把你累成什么样儿了?”
“我倒不觉得怎么样。”贺子珍一笑,“我好久不见到刘英姐姐了,只顾跟她说话,要不还不会掉队呢!”
说过,那张在红星军帽下秀丽的脸,又露出温和的笑容,好象并不以为苦的样子。
小吴从毛泽东手里接过米袋,背在身上,又搀着贺子珍,一行人朝坡上慢慢爬去。
上到坡顶,刘英就挥挥手赶路去了;一面回过头说:“子珍,你今天就住下吧,别回去了,我跟他们说一声。”
说过,一溜烟往西南去了。
小吴把贺子珍领进那间简陋的茅屋,叫她在地铺上坐了。毛泽东看了看她那双泥脚和动作吃力的样子,心里很是怜惜,叫她赶快把鞋子脱下来,用被子捂上,又说:“子珍,这次可真苦了你了!”
“这倒没有什么。就是再呆些时候可怎么办?”
她说的“再呆些时候”,自然指的是孩子出生,说到这里她脸上充满了愁容。
“还得多长时间?”
“这谁说得准呢!按月数已经快了。”
毛泽东长长地叹了口气:“在这种环境下,孩子自然冒得办法带,不寄又怎么办!”“我的几个孩子,哪个不是寄呀!”贺子珍痛楚地说,“毛毛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说到这里,不禁眼圈一红。
自从贺子珍与毛泽东在井冈山结婚以来,一共生过三个孩子。除其中一个因不足月夭折以外,两个孩子都是寄的。她的第一个孩子,是一个女儿,是在跟随毛泽东、朱德向赣南、闽西进军途中分娩的。当时部队打下了龙岩还要继续前进,贺子珍不得不把女儿托寄给当地群众。当她的第一个孩子哇哇啼哭着被抱走时,她背过脸去流下不少的眼泪。她的第二个孩子,是个男孩,取名毛毛,生下后一直带在身边。毛毛长到三岁,十分活泼可爱,一天价随着几个誓卫员去放鹅放鸭,上山采杨梅。采的多了就用小帽子盛起来,还高高举着说:“妈妈喜欢吃杨梅,我要拿回去给妈妈吃。”贺子珍多喜欢她的小毛毛呵,可是一声令下,要离开根据地了。从通知到出发只不过一天多的时间。当时毛泽东不在瑞金,到于都去了,把小毛毛托给谁呢?贺子珍思前想后,只有托付给毛泽东的弟弟毛泽覃和自己的妹妹贺怡(他们是一对夫妻),因为他们将留在根据地打游击。毛泽覃、贺怡闻讯连夜骑马赶来。贺子珍就连哄带劝把小毛毛送到贺怡怀里,自己的话没有说完,眼泪就刷刷地流下来了。小毛毛也从贺怡怀里使劲挣脱出来,哭着说:“妈妈,不嘛,我要跟你去,我要找爸爸去!”贺子珍经过许多离别,但这次离开毛毛却有一种摧肝裂腑的苦痛。这些天来,当她想到快生的孩子又要重复同样的命运,就触动了她灵魂深处的沉痛,何况漫漫长征路,举目无亲,未来的孩子又将寄在何处呢!
毛泽东对隐在贺子珍内心深处的情感,自然是十分理解的。他见贺子珍流下了眼泪,就连忙坐到她的身边抚慰道:“子珍,莫哭呵,等革命胜利了,我马上把毛毛接来。”
说到这里,他语调果决而又沉痛地说:“子珍,不是我的心肠硬呵,为了完成这场革命,我们这一代人是必须付出代价的!……人民到处都在受难,我们哪里能够安逸!”
话虽如此说,但他的内心却深藏着对毛毛的惦恋之情。他确实是最喜欢毛毛的。自从一九三二年八月,他被排除军事领导之后,就住在长汀的红军医院里养病。说是养病,实际上是住在一个大庙里,一个房间就有上十个人,连青菜、豆腐都没有钱买。那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