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孤军
队伍撤了整整一夜。
外国记者天一黑就走了,中国的记者却就着远处炮火的火光呆呆的看了整整一夜。
意识到中国军队在撤退,日军一路疯狂的追过来,以至于队伍撤退的姿态越来越狼狈,到最后几乎是快步在跑,断后的部队却迟迟不见过来,等到黎明初现,河对岸已经一片寂静。
李修博再次站起来远眺,越往远处看,天色越是昏沉漆黑,浓重的硝烟已经凝聚在对岸上空三个月散不去,可还是有人会不停的往那儿看,却不知打该看什么。
忽然,他像被刺痛一样的转过身,长长的呼吸了几下,黎嘉骏裹着衣服伸头望过去,正看到硝烟和云层的交界处,一面旗帜正在缓缓升起。
膏药旗。
黎嘉骏忽的颤抖起来,她一把抓住李修博的衣角,手上青筋突起,牙齿咯咯作响。
李修博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也眼睛通红,只能缓慢的拍着她的背,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哽咽声响起,竟然不止一声,哭声断断续续的传来,眼角处那个一边拍照一边哭的男记者已经蹲到了墙角,压抑的哭了起来,喉咙里发出沉闷的呜咽。
膏药旗还在升起,它在一幢建筑物的顶上,越来越高。
这场景仿佛和北平的热气球重合在了一起,比直视烈日更加刺痛黎嘉骏的双眼,她不想再为这样的景象哭泣,可她还是一次又一次的看到,一次又一次疼痛到难以呼吸。
“……走吧。”她站起来,转过身,匆忙的擦了下眼睛。
这时卢燃刚买了早饭回来,看到天台上的景象不由得一愣,可很快调整了表情,默默的拿来了温热的豆浆杯塞在黎嘉骏手心。
“吃早点。”他干巴巴的说,把烧饼油条给了李修博,“李哥,先吃早点。”
李修博接过来梦游一样的咬了一口,他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已经到了顶端,仿佛在半空中飘扬的膏药旗,咬了咬牙,回头深呼吸了一口,平静道:“你回去拟稿吧,等会我把她送到家了再来找你。”
卢燃顺着李修博的目光望过去,愣了一下,转眼这大小伙子眼泪就汹涌而出,他用袖子粗鲁的擦了好几下眼泪,断断续续道:“我,我先去,找老照叔,把照片洗了出来。”他收起相机,又道,“李哥,这个稿,我……我不知道……”
李修博皱着眉,显然也很心塞:“主要强调部队转移保卫南京吧,上海地势太难守,还有国际势力介入……等等!”他忽然站起来,双手撑着露台栏杆往东面看去,黎嘉骏顺着看去,什么都没看到,但很快她听到了一阵枪声,机枪哒哒哒响着,清脆快速,随后轰的一声,手榴弹炸响。
“那边还在打!”所有人像是被打了鸡血一样往那儿望去,果然在河对岸隐约有一栋巨大的四方体的房子,那儿窗口里火光不停跳跃着,楼下不停的炸响,碎石混合着火光炸起,连绵不断。
“那是哪儿?”黎嘉骏伸长脖子望着那边问。
李修博正手忙脚乱的整理东西,闻言往那边望了一眼,想了想,笃定道:“四行仓库!”
“……四行仓库?四行仓库!”黎嘉骏整个人一个激灵,狠狠的抖了一下。
“对,就是那个四个银行联合造的仓库,很坚固,不会是有队伍来不及撤被困在那了吧,快快快过去看看!”李修博手里拿满了东西,只能用头招呼她,而周围其他记者也都在整理东西准备过去。
黎嘉骏整个脑子都是一团混乱了,激动的手颤脚颤,几乎是同手同脚的跟在后面沿着河往那儿跑去,那儿看着不远,却也跑了许久才到,可她完全没感到累,身上的伤口都没影响到她。幸好李修博反应快,两人跑到四行仓库对面老匣桥边的桥头铁丝网外巴着,死死盯着对面。
四行仓库刚才响了一阵子枪声后又沉寂了,这里战火不旺,还没被硝烟掩盖,可以看到巨大的五层楼的仓库外包围着层层路障和铁丝网,那仓库异常坚固魁梧,虽说窗户大多碎了,可是墙体却极为坚挺,虽然有明显的弹痕,可却可以看到弹痕几乎穿透不了多少,里面坚硬的钢筋水泥顽强无比。
“到底是银行的仓库,当初它修起来的时候就花了大力气!”李修博是真上海人,对这个仓库略微熟悉,顿时激动的感叹起来,“而且里面储备也很足,可以打!”
“打个鬼!他们为什么不走?这样就被围困了呀!”黎嘉骏很着急,她隐约知道四行仓库,可又是耳闻而已,前因后果一概不知,只能心里瞎着急。
此时自觉去跑腿的卢燃回来了,愤愤然道:“那个咖啡馆不让我们进,只准洋人进!”
沿河正对着四行仓库就有一家带露台的咖啡馆,本来他们想借用露台的视野,现在看来是不行的了。
对于租界这样的情况大家已经习以为常,不能强求,干脆霸着这个视野点不动了,旁边也趴了一排同僚,也在议论纷纷,各自打发人去探听消息,卢燃在这方面颇有能力,也被外派了,他看看四行仓库,颇为恋恋不舍的走了。
可也有走得激动万分的,黎嘉骏亲眼见到几个在河边摆摊的小贩,刚才看到记者跑过来蹲点,似乎是确定了什么似的,跳起来就往城内跑,摊子都不管了,也不知道是去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