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房间,我开始陷入无休止的沉默。我的人生,我的理想,我的感情……这一切都要由别人来抉择——哪怕那个掌控和主宰我的人是我的骨肉至亲……我就像一架飘荡在空中的风筝,总有一根线紧紧地羁绊着我的身体,令我空自面对向往的自由天空却始终无法挣脱。
我的大学,终于如家里所愿,留在了北京。小妹也提前升入高中,她聪明,好学,在当教师的母亲一手调教下,竟也成了小小神童。那个暑假,我们尽情玩耍,尽情嬉闹。
她高兴坏了,说哥,没想到你还这么有实力,轻轻松松就考上了重点大学,平时还真的看不出来呢。我就顺着她王婆卖瓜:那是那是,你哥我哪是一般战士,唉,不参军真是可惜了一块好材料!
“哥,你说我将来上了大学,读什么科目好呢,也和你一样吗?”小妹认真地问我,看得出,她是真的在征求我的意见。
“嗯,让我想想……哦,有了,看你平时一副管家婆的模样,就去女子大学读家政吧,出来接着管我,或者,到农业大学去学喂猪,回来喂我们全家,哈哈!”
“噢——你骂爸妈是猪,哼,看我不告你状!”她假装气鼓鼓别扭了一阵,终于憋不住笑,“呵呵,我倒是想好好喂喂你这头小肥猪呢!嗯,说真的,哥,你觉得我读什么好——我一定听你的话,因为我特别相信你。”
我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挠挠头作无奈状,扔出一句:“你去学啥都行,看你自己爱好吧!再说还早着呢,急什么啊。”
“哥,我……其实,我特别佩服你,特别崇拜你,真的!”
我却躲闪着不敢去触摸小妹的眼神了,只听见她幽幽叹气。
“她还是个孩子啊,怎么会想这么多,又想那么远呢?”我头脑昏沉沉的,只是想着,等她长大了,懂的事多了,就应该没有那么多解不开的烦恼了吧……
然而,我却在不经意间觉察到小妹对我越来越是依赖,也可以说是依恋吧。这种从前似乎只隐隐藏在她心底的神秘感觉,突然间出乎意料地蹦出了她心房。这种感觉它她遮不住,也藏不住,就那么自然而然地释放了。
小妹常常对着我发呆,傻傻地望着我,直到我大声骂她小傻子小猪头,她才会缓过神来;她从前对我那种没来由的撒娇哭闹一下子少了很多,甚至,连她一贯天真烂漫没心没肺的笑容也似乎一下子瑟缩了许多,而且,笑容里竟多了几分羞涩,多了几分妩媚;她开始经常问我一些很莫名其妙的问题,诸如:人为什么要成长,男人和女人为什么要生活在一起,为什么要结婚生孩子,人生在这个世上为什么一定要在乎兄弟姐妹和父母的亲情,长大了以后我会变成什么样子,两个生活在一起的人会永远不分开吗……诸如此类,我每每不知该怎么回答她;她开始很注意自己的形象,在家里的时候也不会再像以前小女孩子那样,趿拉着脱鞋披头散发地满屋子乱蹿,吃饭张牙舞爪,吵架手脚并用……
她开始变得处处小心翼翼,和我在一起时,做什么都要先偷眼看看我的脸色;她更是多了害羞的毛病,动不动就没来由的臊得小脸通红,在洗手间碰到我时,也总是扭扭捏捏,遮遮掩掩地避着我过去;在外面,她也一改以前的疯闹,文静得简直像个会移动的少女雕像。
我曾对她的改变做过很多理性的分析和非理性的猜测,但都无功而返。
也许,这就是人生的必然。可能作为男孩子的我永远也无法理解一个女孩子的成长变化。我失去了一个天真无邪的童真小妹,却得到了一个爱我敬我,同样天真善良,但已童真不再的青春小妹。
是的,每个人都会变化,每个人都会在光阴荏苒中长大。
我也一样。
小妹不再心无杂念地依赖我,不再单纯地依靠我,这种种变化逐渐转变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她不再是个小女孩,她开始需要用感情填充自己,她的眼里不再有那个可亲可畏的哥哥,她眼中出现的是一个她渴望去爱、去怜、去敬、去疼、去日夜思念、去心醉神迷的哥哥,一个身形矫健、英姿飒飒、充满朝气的哥哥。她多么渴望他的关怀,渴望他的疼爱,渴望他的宠溺啊!
也许一切都已天注定,也许人间的一切喜乐悲哀都早早排好了日期,只等着轮番出场、谢幕。我们每一天都在接受上天的安排,如提线木偶一般活着。
我的大学生活开始了。
那天晚上,全家都在为小妹第二天的学校集体出游而忙碌准备着。
“哥,你答应过我的,你说要带我好好参观一下你的大学,你说那里风景可美了。可是我担心你总是事后推脱,说话不算数……”小妹满心期待地望着我道。
“是啊,就带你妹妹去看看嘛,也激励她一下,让她好好努力用功。”父亲在一旁插口道。
我也觉得不能总是说话不算话,这要是搁到以前,非被她追着撵着喊一个星期的“小猪哥哥”不可。现在妹妹长大了,有什么不如愿也学会了隐忍,好不容易说出口的事情,我怎么好不依呢。可是最近真是很忙,并不是有意诓她,学校离家不近,这刚办理了入学手续,宿舍才整理妥当,还有很多杂七杂八的事情没去处理,哪还有闲暇顾及其他。今晚虽然是周末,可如果不是因为小妹出游的事,我才不会大老远的颠儿回来呢。
“好,哥答应你,等你回来了,下个周末,哥带你去学校好好转转,保证比导游的服务更周到,讲解更精彩!”
小妹这才一脸如愿以偿地蹦着回去收拾她的小背包了。我妈看在眼里,瞪了我一眼:“对你妹妹好点儿,别总不上心,这世上,兄妹俩就是个依靠,将来你们都大了,就知道了!”
“呵,你都说以后了,那就以后再知道呗,现在着什么急啊?”我贫嘴道。
“你啊——”我妈用手提我的耳根子,语气却温和,“我什么也不盼,只要你爸的身子骨硬朗,你们兄妹俩能和和气气的,相互扶持,就是天大的事儿砸到眼前,咱也不怕它!唉,有什么能比这一家团圆美满更值得盼的呢?”
我心里有点发慌,可又没想明白为什么慌,于是掩饰着哼哼哈哈,“哦,好,我听着呢……咳,妈,你就别担心我们了,你和爸都有老的那天,你们还能管我们一辈子啊?”
我妈立即板起了面孔:“不看着你们顺顺当当,好好的生活,我和你爸就是死了也不会瞑目!”
她一句话说得我打了一个寒颤。
饯行的晚宴居然搞得有模有样,先是我爸举起装满可乐的酒杯,念念有词:“咱们家小雅第一次出远门儿远行,啊,第一次出去过集体生活,啊,一定要搞好团结,这个,要帮助有需要的同学,多关心,多爱护他们……”
他在我和我妈的连声催促下才不得不截下了话头,做了简短的总结:“啊,这个,祝咱们家小女儿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哈哈哈哈!”说着,他开怀畅笑。
那一晚,忽地起了风,风中裹挟着湿气吹入小妹的卧室,接着,乌云密布,疾雨无情地拍打在窗棂上。
那一晚,我与小妹澄澈的眼神做了最后的诀别,从此我再也没有看懂过小妹那双失神的眼眸。
那一晚,是小妹最后一次闪动着流水一般清亮的眼波,向我依依道别:“哥,晚安,好梦。”
那一晚,骤雨初歇,又复暴雨如注,乌云遮蔽了月的光华,荫翳覆盖了小妹的双瞳。
那一晚的滂沱大雨,在京郊靠近邻省的地带聚成一片泽国。
次日,一条蜿蜒盘旋在山间的土路被前一晚的雨水浸泡得湿滑泥泞。
小妹出游的校车就在那条路上出了事,在一个急弯处由于躲避对向来车而失控翻下了山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