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里妮坐在靠窗的桌旁,将街景尽收眼底。她注意到一群摄影师已聚集在佐娜丝咖啡馆外。游行队伍逐渐走近,摄影师纷纷将相机对准队伍前列的示威者,飞速摁动快门,闪光灯频频亮起。他们渴盼着自己的作品上第二天的头条。
致密的平板玻璃屏蔽了街上的喧嚣,将咖啡馆里的客人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不过,当大约一千名学生组成的拥挤队伍一步步逼近,从客人们眼前经过时,咖啡馆内的气氛也越来越紧张。
好几只脏兮兮的大狗也被卷入了行进的队伍。这些流浪狗和杂种狗总是在街头游荡,睡在门洞里,靠餐馆的残羹剩饭过活。此刻,它们围着游行的队伍狂奔乱吠,对着领头的人狂嚎。有几只狗被人用一米多长的绳子牵走了。亢奋的群狗使得场面愈发混乱。
佐娜丝的服务生停下手中的活儿,看着游行的队伍从门口经过。玻璃墙外走过的混乱人群和服务员身上整洁怀旧的制服以及店里干净锃亮的餐桌俨然是两个世界。
游行队伍中大都是年轻人,清一色的皮夹克,胡子也没刮,短寸头。他们嗓音低沉,齐声呐喊,可周围的人根本听不清他们在喊什么,旗子上的标语也同样让人摸不着头脑。有些旗子上的布是扯烂的,很难判断是发生了意外,还是特意设计成这样,但的确让人感到了暴力冲突的气息。
“好像跟什么教育改革有关。”迪米特拉询问时,服务员一边把找零放进桌上的金属盘子里,一边咕哝道。
坐在这个颇有小资情调的咖啡馆里,伊里妮觉得有些不安。和外面那些人一样,她也是个学生,然而她和他们似乎有天壤之别。
迪米特拉觉察出伊里妮的表情起了微妙变化,意识到她这教女的心思已经跑到别处去了。
“怎么了?”她关切地问,“你不用担心这些游行。我知道,基尔基斯不会发生这种事,但这里天天都会有。学生们总是示威游行,不是抗议这个,就是抗议那个。”
迪米特拉不屑地摆了摆手,伊里妮顿时觉得在她和她优雅的教母之间赫然出现了一道鸿沟。不管外面的人们是对什么事情如此愤愤不平,旁观者都不该加以贬低。不过伊里妮不想争辩。
十五分钟后,游行队伍过去了,两人也喝完了第二杯咖啡,准备离开。
“见到你真是开心哪——谢谢你送的花!”迪米特拉说,“改天我们再聚一聚吧。别在意那些学生,只要保持距离就行了。”
迪米特拉俯身去吻伊里妮,伊里妮立刻闻到了教母身上名贵的香水味。那感觉就像是被一张羊绒毯子包裹起来一样。这位年过六旬的优雅女士匆匆走到街对面,转身挥手告别。
“再见啦,亲爱的。”她大声说。
伊里妮向右瞥了一眼,看见游行队伍的尾巴还在慢腾腾地朝政府大楼行进,口号声变成了微弱的嗡鸣。有那么一会儿,她真想跟上去,但又觉得时机不对,于是朝左拐进了空荡荡的大街。交通管制还会再持续十分钟,于是她趁势到了马路中央,小心翼翼地沿白线往前走。交通灯还像往常一样从红变绿,但是这时候,只有她一人走在宽阔的马路上,尽情享受着这意外的自由。
那一周,因为学生上街游行,好几次上课时,伊里妮班上的座位都空了一半。她很诧异那些大学生第一学期就荒废学业,不过她初次踏进校园时就明显看出,这里的学生大都认为街头政治和课堂上学到的知识一样重要。学校的墙上贴着成百上千张一模一样的红色和黑色传单,千篇一律的内容仿佛催眠术一样,几乎淹没了口号原本的含义。
“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呢?”一些同学曾问她。
在伊里妮的父亲看来,雅典只有一个政党、一种世界观。倘若反对这一观点,伊里妮也不会有胆量当着父亲的面提出异议,哪怕是吃饭的时候在餐桌上提出来。父亲厌恶共产主义者,鄙视无政府主义者,伊里妮没勇气去质疑。所以当大批同学定期意气风发地举着临时标语上街游行时,她不能参加。而对同龄人来说,这已成了一种生活方式。当他们穿过布满涂鸦的走廊时,甚至连墙壁都在声援他们。
不过,很多个日日夜夜,当游行和政治被抛到一边,持不同政见的学生们也会照常吃饭,喝酒,跳舞,寻觅爱情。
一个周五的晚上,在伊哈瑞亚区的一家酒吧里,伊里妮忽然注意到一双淡绿色眼眸。昏暗的光线让那双眼睛的颜色显得更加柔和。她情不自禁地笑了。这样一张完美无瑕的脸庞总让世界变得更加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