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展从地上站起来,看了一眼淳于琼,走到曹丕身后站好。他已经下了决心,不再从袁营逃走,而是坚守在二公子身边。他与身旁的徐他对视一眼,心中一凛。在徐他眼里,邓展看到的是一种极端的漠然。
“二公子身边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个高手……”邓展暗想,忽然又想到另外一个问题:“二公子刺我的那一剑,为何感觉如此熟悉?”
就在这时,外围走过了三个人,士兵们纷纷站开。淳于琼抬眼去看,原来是公则和刘平返回宿营地了,史阿一言不发地跟在后头。他和东山本来只是雇佣关系,这次去交割了任务,被蜚先生顺理成章地派到刘平身边了。
“你们几个跑哪里去了?错过了一场好戏。”淳于琼放开嗓门喊道。
“哦?发生了什么事?”公则一改在蜚先生面前唯唯诺诺的样子,摆出一副监军的气度。淳于琼把邓展认主的事一说,公则笑道:“一日之内见两义士,这是好兆头啊。”
刘平转动脖颈,看向曹丕,发现曹丕身后的那个人也正在看向自己。两个人四目相对,双眸同时爆出两团火花,心跳骤然加速。
这张脸,我一定在哪里见过!邓展在心中呐喊,那一场雪夜的记忆慢慢苏生。
邓展是震惊,刘平却已僵在了原地,手脚发凉如坠冰窟。他对这张脸不太熟悉,但对这名字却印象深刻。正是这个叫邓展的赶去温县为杨平画像,引发了一连串危机,幸亏有了司马懿以及一点好运气,才算安然度过。他们一直以为邓展已死,想不到他居然出现在袁绍营中,而且归顺了曹丕。
邓展在和梁籍田见过天子本人,在温县又见过“杨平”的画像,只要稍微一联想,就会无限接近真相,也许已经知悉了真相……刘平实在不敢再往下联想。
公则和淳于琼又寒暄了几句,各自回帐歇息去了。刘平呆呆地站在原地,脑子里混乱不堪。他毕竟不是那种一步三计的策士,一遇到这种预想外的事件,一下就懵了。曹丕喊了他几声,他才回过神来。曹丕挺纳闷,问他怎么了,刘平赶紧把眼神转开,讪讪答说忽然想到件事情,一时失神。
曹丕盯着刘平,天子可很少有这种狼狈的时候。他回头对史阿道:“从今天起,邓展跟你们一起行动,你带他去宿营的帐篷吧。”史阿说了一声是,叫上徐他与邓展离开了。邓展本想多看一眼刘平,但他想了想,终于忍住了,沉默着转身离去。
他们走远以后,曹丕这才问道:“你到底去哪里了?”
邓展离开以后,刘平的精神压力没那么大,举止也自然起来。他也不隐瞒,告诉曹丕说我去见了东山的蜚先生。曹丕冷着脸说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刘平解释说事起仓促,根本来不及通知。曹丕暂时接受了这个解释,又问他跟蜚先生谈了什么。
刘平环顾四周,确认所有人都站开了,这才悄声道:“自然是东山与汉室合作的事。”曹丕敏锐地注意到,是“东山与汉室”,而不是“袁氏与汉室”,这说明他们达成的协议,某个小集团的利益,将在袁绍之上。他现在已经能从一些细微之处,去揣测隐藏其后的真实意图,人在恶劣的环境下,学习的速度总会非常地快。
“看来咱们在他们心目中的价码又提高了,以后在袁营的日子,会稍微好过一点了。”
曹丕感慨了一句,原本一脸的恼怒总算略有改观。他的这句话,让刘平猛然想到,他们如今是身在袁营,邓展为了曹丕的安全,必然投鼠忌器,就算觉察真相,也一定不敢大声宣扬。整个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
刘平其实还有个极端的解决办法,就是亮出自己的天子身份,借袁绍之手把曹丕和邓展都杀死。如果是真正的刘协,一定会这么做吧?刘平心中苦笑,意识到“仁道”坚持起来,有多么艰难。他暗暗期望不要让事情演变到那一步,收起这些纷乱的思绪,对曹丕说:
“我还有两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嗯?”曹丕眼睛一亮。
“第一,关于樊于期的人选,已经有了着落;第二,王越的动向,东山也已经掌握。”
一听到这名字,曹丕的脸色又变得异常精彩,甚至忘了去责难刘平。
夜幕降临之后,白马城却是灯火通明,二十余只军用松油灯笼悬吊在城门口,把四周照得犹如白昼。东郡太守刘延和一个年轻人在门口迎候,他们身后的城门大开,一辆辆牛车正紧张而有序地鱼贯而出,车上放满了大大小小的包裹,甚至不及绑缚。
很快一支部队从远处的黑暗中走了出来。他们保持着严格的方阵,甲胄质地精良,走近城池时会反射火光,看上去像是一座闪耀着磷火与腐萤的移动墓地。刘延看到他们,微微松了一口气,把身体拱得更弯。他身旁的年轻人抛着骰子,若有所思。
队伍走到城门口就停住了,随着数名军官的呼号,他们迅速分成数支分队,各自开去一个方向,很快以城门为圆心,展开成一个半包围的保护圈,甚至还体贴地给城内的运输队留了条通道。
一辆奢华精致的马车缓缓驶入保护圈内,一直开到刘延和年轻人面前,方才停下。车帘被一只纤细的手从里侧掀开,先是露出一大片额头,然后探出一个人的脑袋。他的双眸比头顶的夜空还要黑,脸色却白得惊人。
“刘太守守城不易,辛苦了。”郭嘉平静地说,同时把一枚药丸送入口中,又喝了一口水。
“这是属下本分。”刘延斟字酌句道,面对这个比他小十几岁的人,他一丝不敢怠慢。郭嘉看出他的紧张,扬了扬手掌:“曹公的大军已在左近,白马可暂保无虞,你身上的担子,可以轻松些了——对了,我听说今日正午开始,白马城头已经冒起了浓烟。是不是你算准了曹公早有不守之意,提前开始做迁移的准备?”
刘延吓得遍体流汗,讪讪不敢回答。郭嘉道:“刘太守你紧张什么。这件事做得很好。袁绍大军瞬息即至,白马不可久守,早晚是要撤的,晚走不如早走。你能主动揣摩曹公心思,先期而动,可是替我省了不少事。”听他这么一说,刘延长舒一口气,拱手道:“郭祭酒钧鉴,此议并非是我所想,实是杨先生谏言。”
郭嘉露出一副“早知如此”的神情,把视线放到了那玩骰子的年轻人身上:“德祖,你可真是曹公的知己哪,曹公在官渡刚一念叨撤退,你这就开始收拾行李了。”
杨修上前一步,狐狸般的面孔有一丝得逞的轻笑:“白马就是块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不如早走,这道理不是很浅显嘛。”
郭嘉盯着他看了一阵,轻轻叹了口气:“你何尝不是曹公的鸡肋,弃之可惜,用之……”他没继续说下去,而是用锐利的眼神刺向杨修。后者毫不客气地与之对视。短暂的视线交错之后,郭嘉无奈道:“你一来,就干掉了一员河北大将,我还真是低估你了,你说说,这叫我以后怎么打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