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杨修相见之后,王越在曹营里又潜伏了一阵,终于摸清楚了贾诩的居所。这个老头子很懂养生之道,每天作息时间都是固定的,比郭嘉要悠闲多了。他身边的护卫虽多,但那些护卫都有些心不在焉,似乎都不大喜欢这个老头子。
王越观察了许久,决定把动手的时间定在酉戌之交,因为他发现贾诩在这个时候都会独自在帐篷里熬一种药,那药的味道非常古怪,周围的卫兵避之不及。于是他耐心地伏在一处距离营帐不远的柴禾堆里,等待着夜幕的降临。
当营内梆子声敲过四下以后,王越慢慢从隐蔽处伸展开身体,悄无声息地接近贾诩的住所。果然,那一股药味准时弥漫而出,卫兵们捂着鼻子极力忍受,根本没心思警戒四周。王越一步一挪,如同一条蛇一样慢慢靠近帐篷。当他的双手已经可以碰到篷布之时,忽然停住了脚步,眉毛不期然地皱了起来。
怎么这个时候还有访客?
他看到一个人走了过来,身边还跟着十几名护卫。这人的身影颇为熟悉,可光线太暗,王越看不大清楚。这人走到帐篷前十步的地方,毕恭毕敬道:“请问贾将军可曾歇息?”访客声音稚嫩,应该还是个孩子。
“哦,曹家的二公子啊,什么风把你给吹过来了?”贾诩的声音从帐篷飘了出来。曹丕也闻到那股异味,但他只是用指头轻快地在鼻前一挥,就放下了。
“漏夜至此,想请教您些问题。”曹丕恭敬地说道,语气却强硬得很。
帐篷里的声音道:“只要不介意小老吃的这些药味,就请进来吧。”
曹丕得了许可,往前走了几步,又左右看了眼,皱眉道:“你们都站远些,不许靠近这帐子三十步。”那些卫兵还要坚持,可曹丕自从回归曹营以后,威势大增,只是淡淡地哼了一声,卫兵们就乖乖退开了。
王越心中一喜,曹丕这时候来,倒是帮了自己一个大忙。他的位置是在背光处,十分隐秘,那些卫兵退开三十步,几乎不可能发现。于是他挑选了一个好位置,紧贴在帐篷外围,摸出短刀,轻轻在牛皮质地的帐面上划了一个口,朝里望去。
身为当世大侠,王越本来更喜欢光明正大的厮杀,而不是这样鸡鸣狗盗的宵小所为。但他深深知道,两军对垒,与十几个游侠对刺完全是两回事。在战场和敌营之中,任你个人能耐再大,稍有不慎也会万劫不复。
两个人的声音从帐篷的缝隙里传出来,清晰地传入王越的耳朵里。
先是贾诩的声音,不疾不徐,夹杂着些许咳嗽:“夜寒露重,二公子可要小心身体,不要让寒气入体啊。”
“多谢贾将军关心。”这是曹丕的声音,很礼貌,但明显心不在焉。
简单的寒暄过后,曹丕立刻迫不及待地问道:“贾将军,我今日来此,是想有件事要问你。”
“但说不妨。”
“宛城之战,究竟是怎么回事?在下绝非是来报仇,只是想弄清楚。”
帐篷里突然没了声音。王越一瞬间几乎以为里面没人了,他把眼睛凑到缝隙处,看到帐篷里烛光摇动,暗灰色的陶药瓮咕嘟嘟地冒着热气。贾诩佝偻着身躯背对自己,而曹丕则站在他面前,瞪大了眼睛,双拳紧握。
“今日您不说出真相,我是不会离开这顶帐子的!”曹丕的声调突然提高。
“二公子,当日各为其主罢了,又何必掀出旧账呢?”
贾诩的语气里全是无奈,他似乎无法承受曹丕的锋芒,向后退了退。曹丕不肯相让,踏步逼前,从腰间抽出一把剑,竟是要逼迫这位曹营炽手可热的重臣。
“您若不说,我就杀了您为我大哥报仇,再去向父亲请罪!”
曹丕手执长剑,脖颈处青筋绽起,如怒龙腾渊,整个人为一股戾气笼罩。王越在外头窥视,不觉暗暗点头。此子果然是王氏快剑的好苗子,多日不见,他比在许都时可更成熟了。
贾诩几乎退无可退,突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让人怀疑肝都吐出来了。曹丕却毫不同情,只是冷冷地盯着他。贾诩好不容易咳完了,沙哑着嗓子道:“容老夫喝些药汤……”
“不说个明白,别想吃药!”
曹丕用长剑一挑,那小药瓮被他挑到半空,划过一条弧线,恰好朝着王越藏匿的位置砸来。那小瓮已被烧得滚烫,若被砸中,就算隔着帐布也会被烫个好歹,可如果闪身躲避,说不定会露了行藏。王越心中犹豫了一下,打算屏息宁气,向右边小小地避让半分。
可突然间,多年沙场历练出的直觉告诉他,事情不对!
他心念电转之间一咬牙,身形不动,硬是用左臂挨了药瓮一下,登时如万针攒肉。与此同时,“刷”的一声,一道锋锐直直劈开了王越右边的帐布。如果王越向右躲闪的话,那么势必会被这一剑活活劈中。
王越暗叫好险,身形疾退。那剑一劈未中,又追着王越刺了过来,迅如雷电,尽得王氏真传。王越到底是一代宗师,稍微拉开点距离,立刻恢复了从容。他手中铁剑微微一点那剑身,逼它偏离几分,然后问道:“你的剑法是跟谁学的?”
听到这个声音,曹丕手中的长剑一顿,惊骇莫名,招法登时散乱起来。这声音曹丕太熟悉了,它已经在每天的梦魇中回荡了无数遍,几乎是烙入记忆。是那个几乎把自己置于死地的王越,一切梦魇的根源。
曹丕方才刚进帐篷与贾诩没谈几句,贾诩就蘸着水在地上写了几个字,告诉他有人在外头窥视。曹丕一边假意与贾诩吵翻,一边拔出剑来,挑起药瓮来个声东击西,趁偷窥者躲闪时一剑毙命。曹丕万万没想到,在帐外偷听的人,居然是他。
“啊啊!”曹丕目如赤火,挺剑又刺去,满腔的仇恨霎时宣泄而出。别的场合,他都可以保持镇定,唯独见到王越时,他的理智之坝就会被怒洪冲垮,一泄千里。
可惜曹丕虽然剑意凛然,毕竟火候未到。王越虽然左臂不能运转自如,但右臂足以轻松地夺回先机。不过王越此时并不想着急杀他,只是一招招地缠斗,面色逐渐阴沉下来。
因为他从曹丕的剑法里,想起了一件事。
杨修说过,曹丕是从北边回来的,举发了徐他的真实身份。此时王越看到曹丕的剑法,立刻想到,这两个人之间一定大有渊源。可是,这几年徐他和史阿大部分时间在东山效力,又怎么会和曹操的宝贝儿子扯上关系呢?
王越忽然想起来,蜚先生曾经说过,史、徐二人此前被两个来到袁营的人讨去做随从,然后徐他失踪,而那两个人随后在白马之乱中也不见了,史阿还为了掩护他们而死。
关于那两个人的身份,蜚先生没有多谈,只说是汉室来的使者。但综合目前的情况来看,毫无疑问,曹丕应该就是其中一个。他肯定是改换了名字,在袁绍营里认识了徐他、史阿,还学到了王氏剑法的精髓,然后回来揭穿了徐他的身份。
也就是说,汉室的那两个使者,其中一个是曹操的儿子。
这可太奇怪了,汉室使者前往袁营,显然是商讨反曹之事,为什么曹操的儿子会匿名跟随?除非,那个汉室使者,根本就是曹氏与汉室联手制造出的一个大骗局!是郭嘉为了扭转整个战局而下的一招假棋。
王越不知道汉室在这件事上涉入多深,他对汉室复兴也没特别的兴趣。他只知道一件事,如果任由那个“汉室使者”在袁营活动,足以对袁绍的胜势造成极大的危害。王越如今一门心思想借助袁绍之手,为自己弟弟复仇,自然不能坐视这种事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