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送开始时,伊芙琳听到了钟声。那声音听起来单薄尖细,像是短波电台播放的圣诞铃乐。控制室原本应该是隔音的,但每次一有人从外面打开前厅的门,她就能听见模糊的、可怕的颂歌声。
进来的是阿兰斯医生,后来丹沃斯先生也来了。伊芙琳几乎觉得他们到这里来是为了告诉她她终究去不了了。当伊芙琳手臂下侧接种抗病毒疫苗的地方发红肿胀起老大时,阿兰斯医生几乎在医院里就毙掉了这次传送。“在肿胀消下去之前你哪儿也去不了。”阿兰斯医生拒绝让她出院。伊芙琳的手臂还在发痒,但是她不打算告诉阿兰斯医生,而丹沃斯先生自从发现她想去哪儿之后一直表现得好像被吓到了。
两年之前我就告诉了他我想去,伊芙琳想,而当昨天她跑去向他展示她的服装时,他依然试图劝服她别去。
丹沃斯先生总这么说,“我不喜欢中世纪研究组进行这次传送的方式,即使他们采取了正确的预防措施,一个年轻姑娘也不该独自去往中世纪。”
今天上午他的表现也没有任何转变,他走进狭窄的观察区时看上去就像一个眼巴巴的父亲。她整个上午都在担心他会突然叫停整个传送计划。
事情一旦停滞,就会一拖再拖。吉尔克里斯特先生就得再从头告诉她一遍记录仪是怎么工作的,好像她还是个一年级新生。他们中没一个人对她有信心,也许除了巴特利——而即使是他也表现出令人抓狂的谨慎,一而再再而三地测量跃迁网区,一次又一次地删除整列坐标数再重新输入。
一时间她都觉得就位的时间永远不会来临了,而当她躺下来闭上双眼,等着开始传送时,那种想法反而更强烈了。蒙托娅走过来,站在她身子上方告诉她识别斯坎德格特的方法是辨识村教堂里描绘末日审判的壁画——她之前最少已经告诉过伊芙琳十多遍了。
有人——她觉得是巴特利,因为他是唯一没有对她絮叨注意事项的人——弯下腰来把她的胳膊向着她的身体挪近了些,然后扯了扯她的裙摆。地板很硬,什么东西戳着她一侧的肋骨。吉尔克里斯特先生说了些什么,钟声又响起来了。
拜托,伊芙琳默默念叨,拜托,不知道那是不是阿兰斯医生突然决定自己需要进行另外一次疫苗接种,或是丹沃斯先生冲出去跑到历史系要求他们把危险级别改回10级。
不管是谁那样做了,都会使门敞开着——她依然能听见钟声,尽管她辨识不出曲调来。那不是一首曲子,那声音凝滞缓慢,一成不变,突然中断了,接着又响起来——我完了,伊芙琳想。
她面朝右躺着,她的腿笨拙地摊放着——好像她是被强盗们打翻在地的——她以手臂半遮着面孔,试图挡住在她头上造成涓涓血流的那一下猛击。手臂摆放的这个位置可以使得她睁开眼睛而不被发现,不过到目前为止她还没睁开过。她静静地躺着,设法侧耳倾听。
除了钟声以外,空气中再没有一丝响动。她好像正躺在一条14世纪的道路旁边,可旁边至少应该有鸟儿和松鼠呀,也许它们是被她的突然出现吓得不出声了吧;或许它们是被跃迁网的光吓着了——传送出口会在空气中留下闪着微光的细小冰棱,持续数分钟时间。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之久,一只鸟儿开始发出啭鸣,接着是另外一只。不远处什么东西发出沙沙的声音,一只14世纪的松鼠,或者是一只田鼠。空气中传来一阵更细微的沙沙声,也许是风儿吹过树梢吧,而在那风声之上,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了缥缈缓慢的钟声。
传送原定在中午十二点进行。如果她是被准时传送而概率显示的时滞量没错的话,吉尔克里斯特先生说过概率显示时滞量最大不过6。4小时,现在应该是傍晚六点钟——已经过了晚祷的时间了。而如果那是晚祷钟声的话,为什么敲得那么慢呢?那也许是召集人群的钟声,抑或是葬礼或婚礼的钟声。在中世纪时钟声几乎一天到晚响个不停——火警通报,帮助一个迷路的孩子找到回家的路,甚至是阻挡暴风雨的来临——大钟可能因为任何原因被敲响。
如果丹沃斯先生在这儿,他一定会认为这是葬礼钟声。“14世纪时人们的平均寿命是38岁,并且你得从霍乱、天花和败血症中幸存下来才能活到那个岁数,你还不能吃腐肉、不能喝不干净的水、不被马匹踩踏、不被当成巫婆送上火刑柱。”
或者不被冻死,伊芙琳想道。她开始觉得身子被冻得僵硬起来,尽管她只在那儿躺了一小会儿。那个硌着她一侧肋骨的鬼东西好像已经戳透了她的胸膛,现在正扎着她的肺。吉尔克里斯特先生告诉她先在那儿躺上几分钟,然后再蹒跚着站起来,要表现得好像正在慢慢恢复神志一样。现在看来要等到有人碰巧经过,几分钟远远不够,而她不愿意放弃当她被发现时处于昏迷状态这个有利因素。
那会是个有利因素的,尽管丹沃斯先生认为半数英格兰人会不约而同地采取同一个方式对待一个失去意识的女人——强暴她——而另外半数英格兰人则在不远处等着把她送上火刑柱。要是她神志清醒,救助她的人就会问她一大堆问题;可如果她昏迷不醒,他们就会议论她或者别的事情。他们可能会讨论把她带到哪儿去,猜测她的身份,她可能来自何处,那些谈论中所包含的信息会比一个“你是谁”的问题所包含的多得多。
但现在她感到一种无可抑制的冲动想要去做吉尔克里斯特先生所建议的事情——站起身来,四处看看。地上太冷了,她一侧身子生疼,她的头开始随着钟声的节奏阵阵抽痛。阿兰斯医生告诉过她会出现这种情形的。进行跨度这么大的时间旅行会使她出现各种时滞症候——头痛、失眠以及生物钟的全面紊乱。寒冷,这是否也是时滞症的一个症状呢?或许是地面太凉,以至于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寒气就轻易穿透了她毛皮衬里的斗篷?
透过她阖着的眼睑射进来的光线那么多,现在可能是傍晚时分,这意味着天正在黑下去,她最好在夜幕降临之前站起身来四处看看。
伊芙琳再次侧耳细听周围的动静:鸟儿的啭鸣声,风吹过树梢的声音,持续不断的细碎沙沙声。钟声停了,回音在空气中萦绕不散,一个细微的声音传来,像是呼吸声或是脚踩在松软泥土上的声音,那声音非常近。
伊芙琳紧张起来,暗自希望斗篷遮覆了她刚才无意中做出的小动作,她等待着,但又没有脚步声或其他动静了。鸟儿们安静了。有什么人或什么东西,正站在她的身子前面。她很肯定。她能听见那个东西的呼吸声,感觉到呼吸的气息拂过她的身子。那东西在那儿站了好一会儿,一动不动。仿佛一个世纪之后,伊芙琳意识到自己正屏着呼吸,她慢慢地呼出那口气,凝神听着,但是除了自己脉搏跳动的声音之外她没听见任何动静。她做了一个深呼吸,仿若叹息,然后开始呻吟。
万籁俱寂。不管那是什么东西,它都一动不动,没有发出任何响动,丹沃斯先生是对的:假装昏迷并不是一个好办法——在这个世纪里森林中依然四处游荡着野狼,还有熊。这时,鸟儿们的鸣唱突然再次响了起来,那是不是意味着那东西并不是头狼,或者那头狼已经走开了?伊芙琳又再次仔细聆听了一遍周围的动静,然后睁开了眼睛。
除了她的衣袖以外她看不见任何东西——她的衣袖正覆在她的鼻梁上,而这个睁开眼睛的举动使得她的头痛愈发剧烈起来。她闭上眼,呜咽着移动胳膊,然后睁开了眼睛。
并没有什么站在她的面前,纷乱缠结的树枝间显露出来的天空呈现一片浅淡的蓝色,微微泛灰。她坐了起来,四处张望。
“那时候肮脏污秽,疾病横行,在历史上就是个大粪坑,你趁早打消那些把它们想得跟童话一样美好的念头。”这几乎是伊芙琳第一次告诉丹沃斯先生她想去中世纪时他对她说的话。
他是对的。他自然是对的。但是这会儿她所在的地方,是一处仙境吗?她和马车以及其他那些七七八八的零碎物件被传送到了一块小小的空地上,高高的、密密匝匝的树木覆盖着这个地方。
伊芙琳正置身于一棵橡树下。她能看见一些圆齿边的树叶长在高处光秃秃的树枝上。橡树上满布鸟巢,但是被她所发出的动静惊扰,鸟儿们又停止了鸣叫。灌木丛很茂盛,地上覆盖着一层枯叶和干草,它们曾经柔软润湿,不过现在已经变得枯脆。刚才那个硌着伊芙琳的硬东西是一粒橡实的硬壳。白色的蘑菇簇生在橡树虬结多瘤的根须旁,间杂着红色的菌伞。
它们,还有这块小小空地中的其他东西——树木的枝干、马车、常春藤——都笼罩在传送造成的细碎冰棱所散发的熠熠辉光中。这个地方显然没人,从来没有,这儿不是牛津到巴斯的大道;不会有人在1。6小时内刚好路过,甚至永远不会有人经过。中世纪研究组用以测定传送点的地图显然是不正确的,就像丹沃斯先生说过的那样。大道显然远在地图指示的位置的更北边,而她被传送到了大道的南边,置身维奇森林之中。
“你要马上查明自己所处的确切时空位置”,吉尔克里斯特先生说过。伊芙琳想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做到这一点——难道去问鸟儿吗?它们在她头顶上方远远的高处,她根本看不清它们的种类,除非它们是旅鸽和渡渡鸟。
伊芙琳坐起身来,鸟群爆发出一阵疯狂扑腾翅膀的声音。她静静地等待这阵动静过去,然后转成跪姿,紧握双手,手掌互相挤压,闭上双眼,这样就算那个理论上会发现她的旅人恰好经过,她也会被看作在做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