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莫里斯·博亨一手缓缓地,拂过另一手的掌心,宛若在擦拭石板一般,他开口说,“我看大家都将近就绪,该去进行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提议的,有趣的实验了吧?”他本在凝视双手,又收回目光往上望,“我要说,任何跟谋杀玛莎·泰特小姐的真凶相关之物,这种实验当然是无法引领我们去发现的。尽管基于亨利爵士的明确要求,我忍住没有向诸位,讲出事实来——那就是迄今为止,某位绅士将要处于自我辩护的状态——然而,我们自身尚有疑窦。但是……”
詹姆斯·本涅特究竟是怎么撑过那场晚饭的,之后他完全不记得了。在他下楼梯之前,有什么东西强迫他到查尔斯王的房间去,完全违背了他的性格和意愿。他很不满意,脑海中尽是蠢蠢欲动的恐惧,对事情不知道会如何发展的恐惧,直至看到房间,压下诸般想象。之后,他反而希望自己不曾来,这就是代价。
波特警官站在走廊的门边守卫着。房间里没有灯光,只有一抹惨白的月色穿过窗棂。但通往秘密楼梯的门开着,从里面卷出一阵强风,手电筒的光线在底部摇晃着,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正低声跟马斯特斯说着什么。
他走到这扇门边上,丝毫没有意识到,楼梯有多高、多陡、多么危险:闻之若地窖的石墙,夹着不平坦的石阶,似乎一直陷到深渊之中。马斯特斯的手电筒,突然照在他的脸上,几乎让他失去了平衡。然后,光线重新照向下方,落在另一张脸上,那张扭曲的脸,仰在某个台阶上,灯光照来眼睛眨也不眨。
吃晚饭的时候,詹姆斯·本涅特刚刚跟五个人——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莫里斯·博亨先生、贾维斯·威拉、凯瑟琳·博亨小姐和露易丝·卡拉维小姐——坐下不久,莫里斯就把饭局,变成了骇人听闻的仪式。除了主人,所有人都意识到,出现了新的紧张状态,尽管没被告知,却都像知道死亡再次莅临这所房子。
莫里斯·博亨到达图书馆的时候,自从在英国登陆后首次看到露易丝·卡拉维小姐。她坐在火焰附近,穿着深蓝色的外衣,一头深灰色的头发,平顺地从中间分界。在内心不知如何形成的图画中,他总是记得她稍显矮胖,雀斑满面,年龄大约是二十八岁。他很惊讶地发现,她现在显得很瘦小,眼睛周围有黑眼圈,但出奇的有神。情绪上的紧张,让露易斯·卡拉维小姐看起来像幽灵,但远不是一个邋遢的幽灵。她的年龄大概有四十岁。
莫里斯·博亨咕哝了一两句陈腔滥调。没什么好说的,他也不会错上加错,试图说什么。她机械地笑着,舒展开双手,又紧握住一条手帕,双眼凝视火焰,似乎忘记了其余一切。
莫里斯·博亨——拾掇得整齐高雅——十分亲切,赞美着自己提供的雪利酒,用以“代替令人憎恶的鸡尾酒”。他空洞的笑意在屋顶下回响。贾维斯·威拉安静谦恭,但又开始在图书馆里,大步走来走去,你会发现他需要刮胡子了。
当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笨重地走进来,殷勤地对每个人眨眨眼睛、低语问候,詹姆斯·本涅特觉得,他们都有点吃惊。他不知道晚间实验的事情,是否被人提过。
凯瑟琳·博亨最后一个进来,穿着朴素的黑衣,并没有佩戴饰物,但双肩在黑格子的衬托下闪闪发亮。
对詹姆斯·本涅特而言,凯瑟琳·博亨的出现,突然加剧了小组内的恐怖气氛。她是活生生的人,他感觉得到她身上的温暖和美丽;而其他人,也许只是戴了面具的妖怪,其中有一人必定如此。现场弥漫着不确定的邪恶气息,让走进来吃饭,变得十分怪异,而进食则更怪异。当然,一走进黯淡模糊、微风吹拂的餐厅,他们就回到了主题,这也许是意外吧。
“我命令!……”莫里斯·博亨对着烛光点头说,“多拿一张椅子到桌旁……”
脚步的刮擦声,好像变得动摇起来。
“多一个位子?”凯瑟琳·博亨说。
“给卡尔·雷格先生准备的,当然……”她的伯父温柔地指出,“假如他恢复过来,下楼来吃饭的话,就用得上了。你没误解吧,凯特?……”他向汤普森点了点头,笑意变为轻度的惊讶,“埃默里先生跟我说,他今天晚上不在状态,没有办法跟我们坐一起吃饭……”
“你有话要说,亨利爵士?”他快速补充道。
“有吗?……”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咕哝道,“好吧,那儿,听着!……我一定是在想别的事情了。我只是在想,卡尔·雷格那家伙肯定有好体格。”
响起椅子刮擦地板的声音。
“最特别的是,他会负隅顽抗到最后一刻。”莫里斯·博亨同意地点头说道,“我想,即使那是绞绳的末端①也一样。”
他恶鬼般的精神高涨着,似乎正鞭策他不要停下来。
桌子某处,传来了汤勺刮擦盘子的声音。
“过来,凯特!……你确实要吃点。我推荐这道汤。如果你坚持衣衫不整地来吃饭的话,就得吃些东西保暖。还是说那种元素,你已经具备了?……我们来自美国的这位年轻朋友,似乎……呃……同样缺乏胃口,从桌上的食物,可以推演出此结论,我可以这样说吗?……是啊。但于主人而言,此并非赞誉。当然——啊,我的孩子,你不会认为正跟波吉亚进餐吧?”
“不,先生!……”詹姆斯·本涅特说。他觉得一个小锤子,开始不熟练地敲击着太阳穴,于是他抬起头,“与波吉亚在一起,你至少会知道能期待些什么。”
“不过,当然……”莫里斯·博亨用规劝的语调说,“当然,美国人的……呃……‘进取心’和创造力,会为各种问题,找出快速解决方法,比如烹饪和恋爱吗?……你害怕有毒,还是尚未找到给波吉亚下毒的方法?”
“不,先生……”詹姆斯·本涅特说,“我只要蓖麻油。”
“得喝点你自已的汤,莫里斯伯父。”凯瑟琳劝诱道。她突然往后倾,开始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
大房间里回响着一丝微弱的声音,犹如微风轻拂过烛光,象征着有新人到来。贾维斯·威拉阴沉而讽刺的目光扫过桌子。
“我说,莫里斯……”他评论说,“我不想打断,关于汤和毒药的愉快论理。但是,我们暂时还是理智些好吧?……首先,这些东西听起来,都不会很愉快……”
贾维斯·威拉停了下来,又显得阴沉而迷惑,就跟那个下午一样;现在他好像在诅咒自己,说了一些计划之外的话。
“我不介意!……”露易丝·卡拉维小姐用细小而清晰的声音说。她先研究着桌子,然后抬起头,“我并不打算对自己下毒,你是知道的。我想做的是乘火车回到镇上,看看父亲身体是否安好,而且情绪不是……很沮丧低落。”
他们尚未把约翰·博亨引起的麻烦告诉她,从她清澈的声音里,可以听得出来。但是,詹姆斯·本涅特快速地望向莫里斯·博亨,想着他会顺着露易丝的话——至少一部分——说下去,说出那双扑闪的灰色眼睛里,纠结着的想法。
莫里斯·博亨仿佛掂量着几把手术刀,考虑要拿哪一把。他选了第二把。
“乘火车回到镇上?……”他重复道,“我很确定,我们皆称赞你对父亲的关怀,若舍弟约翰在此也是这样。但是,我怕警察未必如此通情达理。也许没有人听到?……”莫里斯·博亨点头长叹一声,“啊!好吧,我们将去扮演昨天晚上的角色了,重新上演在查尔斯王房间的楼梯上,对可怜的玛莎·泰特的谋杀未遂事件,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认为:这对破案十分有帮助。此刻我不必多言,如果我打扰了任何人的晚餐,我将深深地表示懊悔。”
桌旁出现一阵小骚动,似乎更多是因为惊讶。汤普森熟练地走进来,仿佛每个人都意识到他的出现,现场陷入漫长的沉默。碗碟的移动显得出奇地大声。
尽管詹姆斯·本涅特没有抬头,他发现自己在观察每个人的手。各人的手,都放在擦得发亮的黑橡木桌上,动动停停,在银器间穿梭。
莫里斯·博亨双手苗条,手背上数行凹陷处伏着黑影,他两手正互相擦拭,动作形如洗濯。凯瑟琳·博亨小姐的粉红色指甲,在橡木上发出轻轻刮擦的声音。贾维斯·威拉的手指很大,呈竹片状,食指慢慢敲着勺子边缘。露易丝·卡拉维的手,如盘子的圏状亚麻花纹一般白皙,她双手互绞,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