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四月半是美国报所得税截止的日期。去年我去看公众会计师的时候,他看到我的账内列有欧洲旅行的开支,他就提出一个问题:“为什么研究中国历史要涉及威尼斯?”
预计到联邦国内税务署(InternalRevenueService)也会提出同一的问题,所以我就把自己曾在英文刊物发表的一篇文章解释两者中的关系带去作见证。写中国历史,不一定要复履中国,写欧洲历史也不一定要自己游历欧洲。不过在可能情形之下,还是亲身切眼看过自己笔下的题材较为稳妥。世界上常有出人意外的情事。我们都知道英国的国都在伦敦。可是实际上今人所游历的伦敦,包括海德公园(HydePark)、白金汉宫(BuckinghamPalace)、英国议会等等地方都在威士敏斯特(Westminster)而不在历史上的伦敦。今日之旅游者可以遍游不列颠岛经过英格兰、苏格兰而未曾涉足于伦敦。可是英国历史上的银行街却又在伦敦城内。这些事情不一定会包括在书本知识之中,通常情况下我们也用不着咬文嚼字的必须追究得一个水落石出,可是写入历史论文里面去,其中的细目却可能在某种关系之下发生很大的差异,偶一不慎,可能铸成天大的笑话。
法国的鲍德尔教授(FernandBraudel)是我至为敬仰的一位历史家。我所羡慕的是他的眼光,而不是他说人叙事时一笔一句的真确。他曾把湖南写成一个滨海的省份,中国的明朝则于1644至1680年间(时为顺治康熙年间)被蒙古人所征服,虽说这是着笔时查考书籍之一时疏忽,究竟也是闭户造车,没有实地经验之故,只因为鲍教授在国际学术上之声望,虽犯了这样的错误还能依旧的立足,旁的人恐怕就难如此的侥幸了。
威尼斯在海岛之上,去大陆有两个半英里。这海沼之中过去一般水浅可以徒涉,其中却又有一些深水道曾在历史上防御战时发生过作用。今日则水涨地低,全城有淹没的危险,国际间营救古迹的组织,正设法以泥浆注入建筑物基地之中,使其抬高。过去我也曾听说这城市的咸水不便于制造,可是又有些书上说到16世纪中期年产羊毛呢绒一万六千匹,使人怀疑。到过该地之后才知道中世纪的手工业都在大陆之上海沼边缘的村落中发展。这些地方也属威尼斯,还有不少的犹太人聚居在这地方,威尼斯人却不许他们过海到岛上去。所说咸水不便于制造乃是专指丽都(Rialto)及圣马克(SanMarco)诸岛而言。
至于我和内子的喜欢旅行则已成癖性。最近十年之内我们常常弄得无余粮,所有的积蓄不够短期间的开销,可是只要一有机会,我们又是向航空公司和旅行社打听消息,找价廉物美的票位。在我说来这种“滚石头不聚青苔”(rollingstonegathersnomoss)的作风不仅与我的写作有关,而且已经积有半个世纪以上的经历。
现在让我先说五十多年前的一段人身经验:
1937年对日抗战开始,各地动员。在我家乡长沙的火车站,也常有一列列的兵车运部队到前线。有一天我在车站看到这样一段列车开动,那时候我还只十九岁。一时情绪激动,不自觉的脱帽,向上前线的官兵大扬其手,预料开赴前线准备和敌人拼命的将士发觉后方群众如此热烈欢送,势必挥手回礼,岂知大谬不然,站在月台上如此兴奋的“群众”,只有我一人。不仅踞着站着兵车上的官兵对我漠然视之,即前后左右月台上的人也觉得我举动失常,好像是神经病发作。那时候我羞愤交并,如此这般才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中国的社会和西方的现代社会当中有一段莫大的鸿沟。从背景上的不同影响到心理,也表现到语言和行动。
几个月后,我在《抗战日报》工作。有一天日本重轰炸机十八架来临,在湖南大学附近投了很多炸弹,据说当日我方军事最高领袖在湖大图书馆召开会议,是否如此不得而知。只是我去现场报道时眼见炸弹全未投中建筑物,只在四周炸开了不少的深坑,身在其处遭殃的平民,头颅身躯四肢莫辨,只是一团血肉模糊,也有家人子女抢天叫地地号啕痛哭,可是旁边的人毫无关心。还有若干男女正在抢炸下的树枝,这方叫“我的”,那方拖着不放也叫“我的”。树枝可作柴烧,多谢日本飞行员,对没有受害的人讲,这也算是一种分外礼物。此时距日军在南京“屠城”不久,而且七泽三湘还是素称爱国心长,一向士气激昂的地方。当夜我写了一篇文章,不知用了多少口诛笔伐的字眼责骂抢树枝的人冷血,倒忘记了对我后方不设防城市滥行轰炸的日本空军,那篇文字当然不能刊载。
当日主持《抗战日报》编辑廖沫沙后为中共高干,也在文革期间受过一段折磨,我称之为沫沙兄,仅仅知道他思想左倾。在他看来,我写那篇文章却是表现我的思想不成熟。也还是不假思索先用小资产阶级的观点随意批评指摘的表现。今日想来,我当日对阶级观念之不够认识,事诚有之,可是并不是小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间的矛盾。而是知识分子与未受教育的群众之间的距离。在中国社会里讲,知识分子也是一种阶级,即传统士大夫阶级的延长。
本来“知识”早就应当全民化,虽说当中也有粗细深浅之不同,却不能为一群所谓“分子”者所独占。知识分子,英文为intelligentsia,据我所知道的今日还只能适用于苏联及中国。即有知识分子,也必有无知细民。这也是此世界上两个泱泱大国至今落后而不能民主化的症结之所在。这两个国家企图民主化,其方针不在加强知识分子的地位。因为民主即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而不能如传统社会之天下兴亡,全由士大夫阶级包办。俄国的intelligentsia在19世纪即有此种警觉。所谓“民粹运动”(populistmovement)者,即由知识分子发起。他们男女都有,放弃了养尊处优的生活,自动下放到乡下当小学教员或是客栈杂货店的经理。可是没有结构的改革(unstructuredreform)到底不能成器。乡民无知,不识好歹,反对这群热心人怀疑,或者驱之出境或向沙皇的特务人员密报,此运动也夭折。
以上所说我自己两段人身经历已是五十年前事。当时我也不知道英文中的intelligentsia和俄国的populists。也仍不顾左翼右倾,只是凭着个人英雄主义盲人瞎马的乱闯。1941年我在成都军校毕业后,于国军十四师当少尉排长,足穿草鞋,一个月后已是满身虱蚤,也经常被行伍出身的同事逼着吃狗肉。至此才发觉我们士兵之中有极少数是抗战以前募兵时代的“遗老”。他们希望靠行伍出身升官,和我军官学校出身的利害冲突,也经常想方法和我作对。一般征兵所得则半属白痴,否则亦是痹癃残疾,不堪教练。我可以想象他日我们冲锋时一拥上前,只好不较分寸,死伤狼藉;退却时即作鸟兽散,各自逃命。我和他们勾心斗角后,再度忖量之余,发觉他们入厕时以竹片瓦块当手纸,又不免良久恻然,而深叹人间何世。这时候后方城市如昆明重庆除了少数“发国难财”的外也算是一片赤贫。可是和我们部队的生活一比,又已经是两个世界。至此才领悟到中国是一个“未经整体化”(notintegrated)的社会。兵士被征入伍,主要的是没有社会地位。若为知识分子,则有各种免役避役代役的机缘。因之“壮丁”被征入伍,用绳子牵套着送来,逃亡时即不需讯问,可以就地枪决。这些事实,成万上千,也不容我们右倾保守即可以在历史上掩饰。而且也因为我们组织上有此弱点,才引起强邻入侵杀进堂奥。
两年之后,我在驻印军当上尉参谋。这时候兵员已经通过一段选择,装备也由美国供给,可是这未经整体化的情形依旧存在。我也知道自己偶一出入于阵地最前方,已经获得各方赞扬。可是有不少的战士,已经两次受伤三次受伤依然派往作尖兵斥候,成日整夜与死为邻。我曾亲眼看到有些士兵一足穿网球鞋,一只登不合尺寸的橡皮靴,在泥泞之中蹒跚。在森林之中的黑夜里我曾亲耳的听到他们谈天,提及“恐怕要到密支那才有大休息哦?”至此已引起无限之同情,驻印军无掩埋队,有些在公路线外人迹罕至的地方战死的士兵,只就地掩埋,情况紧急时几锹黄土也可以算数,也可以想见以缅北之倾盆大雨不几小时就骸骨暴露。也可想象他们也是人子人夫。他们在国内的家属还不知道彼此已是阴阳异途,恩断义绝,却还仍是生死莫卜,将信将疑。偶一开追悼会时,我们听到读祭文中有“呜呼,草长莺飞,故国之春已暮,剪纸招魂,他乡之鬼尤新”的辞句,深觉此情此景屡现眼前,而不能责备军中文职人员舞弄笔墨了。
这和我所说的旅行有何相干?又与此文劈头提出的威尼斯何涉?
因为五十年来的胡闯瞎闯,我获得了一段将世事纵横曲折前后左右上下观察的机会。我既非忠贞谋国之士,也并非投机分子。只因介入两者之间,才能保持着作史的主观和客观。一个国家与社会与时代完全脱节,并非任何人之过失。只是这种情形必招致革命。许倬云教授曾大书:“革命不仁,以万民为刍狗。”曾在法国以“老虎总理”著称的克里蒙梭(Clemenceau)也曾说过,“革命总是一个大整体,一个大方块。”既然如此,则只有带集体性,而无从在每一个人之间保持着人身经验之合理合法,也谈不上公平与不公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