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听说某人是“中国的戈尔巴乔夫”,某人是“中国的沙卡洛夫”,就觉得心头非常不安。作这种说法的人,通常简化历史,将中外情势混成一气,满以为某人能在外国如此,我方也应当在中国如此。有时尚且鼓励被说的人去东施效颦做得文不对题,其始也失之毫厘,最后则可以谬之千里。
还有些批评家动辄将人物区分为好人及坏人,全凭一己之憎爱将被说者身世环境经历与行止一并抹杀。有如班固著“汉书”时创制“古今人表”,将洪荒以来传奇性及现实性的人物按三等九则区分他们的高低,而以褒姒与妲己同列为“下下愚人”构成以道德解释历史之最极端。
以今日世事之丛复繁蝟,我们要说某人的行动举止完全完善无瑕,另一人则毫无是处,更属迁就,而有时近于滑稽。闲话少说,苏联的反对派人物沙卡洛夫(AndreSakharov)于去年12月14日因心脏病发作去世。他的《回忆录》则早已准备就绪,英文本之上册于今年秋季在美国出版,其文字直捷,立场诚恳。此间提出值得我人特别留意的地方三数则,即可以由读者自行看出:客观的叙述人物和主观的批议人物当中有很大的区别。
沙卡洛夫生于1921年,他的家庭在帝俄时代已迹近贵族,至少也属上层阶级,他的外祖父在本世纪初年以军功任陆军少将,他的母亲上过莫斯科专为贵族所设的女塾。他的父系则世代以任传教师为业,他的祖父是一个有相当成就的律师,祖母属于波兰的贵族。他的父亲攻数理,毕业于莫斯科大学。据沙卡洛夫说他是一个多才多艺的人物。自十月革命之后,他们一家一度流落在外,靠他在电影院弹钢琴维生。之后则在大学任物理教授多年,又著有通俗物理学教科书数种,也都能广泛的行销,即以版税的收入,他一家的生活程度已在苏联一般知识分子以上。沙卡洛夫自幼年生长于城市中,与今日苏联领袖多数由农村出身的不同。
沙卡洛夫本人也在第二次大战期间毕业于莫斯科大学。他早年在物理学上造诣甚深,这已不足为奇。他之成为一个“人本主义者”(humanist)则无疑的已从儿时课外的阅读,打下了根柢。《回忆录》里有他随意提出儿时所读书,包括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大仲马的《三剑客》、斯瑞夫的《小人国游记》、雨果的《悲惨世界》、歌德的《浮士德》、狄更斯的《块肉余生记》、斯陀夫人的《汤姆叔的小屋子》、威尔士的《时间机器》、马克·吐温的《汤姆历险记》和安徒生的童话。至于俄国作家如普希金、托尔斯泰和果戈里诸人的作品,更已不在话下。他成年之后也读过史坦贝克的《愤怒的葡萄》、海明威的《战地钟声》和奥斯威的《向卡塔龙尼敬礼》,此外尚有本文作者自愧不知的书和沙自己“不胜枚举”的书。这种遍阅群书的习惯不可能与他想象力之展开及对西方之认识没有关系。然则《回忆录》内除开说及对马克思及列宁之著作不感兴趣之外,全未提及现代政治经济理论及历史书刊。此中也可看出苏联之文化封锁政策,以后更使沙倾向于BBC及美国之音的广播。
沙卡洛夫毕业之后参加兵工署的研究工作,1948年奉调参加原核兵器之研究,兹后他被称为苏联热核炸弹之父。他书中对1953年的原爆及1955年的氢爆都有相当详细之记载。
固然他之参加上项工作与否不能由他自己作主,可是他当初也确是乐意参加。第一,原爆是理论物理学家之“乐园”。有了原爆则在极端的温度与压力之下物质之形态(stateofmatter)可以根据数学公式计算而得。反面言之决定热核反应之程度的方式自此也可以直率的提出。第二,当日沙本人也确为爱国心所驱使。他说:“我认为我是这新科学战争中的一个斗士。”原文以过去式写出。
《回忆录》里对斯大林有很刻切的批评。这位专制魔王,大规模的拘禁毒杀无辜,尚因他的恐怖政策及诸种罪行,以致饥饿而丧生的人口,据他粗率估计总数一千万,后来听说旁人估计六千万,沙才知道自己估计过少。因之他在1966年签名反对为斯大林平反。沙也自承过去的错误。1953年斯大林逝世时他对各种公开的秘密已有所知,可是在他私人给他第一位妻子克拉娃(Klava)的信内仍称此人为“伟人”,而怀想他的“人道观念”(humanity)。后来他回忆着当日自己有这样的思潮不禁“脸上发烧”。然则沙卡洛夫并没有完全放弃他的心头矛盾。在另一处他写出:“我坚信给纳粹德国战败是一个更大的灾害,超过我们自己的刽子手给我们的任何一切。”
人类的劣点即是贪婪自傲,这种损人利己的态度,东西皆然,因之以国家安全的名义去扩大自己的势力圈,更是彼此一样。至此沙卡洛夫提出:“我们在苏联应当如何办?西方应当怎么办?如是的问题,不能以片言只语答复。我希望没有人会自称他有最后的答案。预言家总是不灵的。但是我们纵承认自己的缺点,仍旧需要不断地怀想此类问题,并且根据良心与想象力,给旁人忠告。最后则只有如我们祖父母一代所说的,让上帝作我们的裁判员。”以上两段都用现在式写出。
沙卡洛夫成为在西方人尽皆知的人物,始于1968年时。时值“布拉格之春”,亦即捷克人士展开了反共反苏的运动。沙写了一篇《对进步、和平共存,和知识界的自由之反省》的文字,初只供同道参阅,后来经过地下组织的传达,在荷兰发表。英译也经《纽约时报》于7月22日以三页刊出,又经美国各大学重印。当日苏联仍在勃列日涅夫和KGB所主持的铁幕之下,沙卡洛夫失去了他的官位、政府供给的住宅和公安许可证。1975年诺贝尔奖金给他和平奖金更被苏联政府视作一种挑衅,他公开反对苏联进军于阿富汗才被判放逐于高尔基。可是沙卡洛夫所提倡的各节,日后都成了戈尔巴乔夫所主持的开放(Perestroika)理论上之基础。他也经1986年底戈尔巴乔夫亲自电话解除他的放逐接他回莫斯科。只是他坚持激进的改革,也不能尽为戈尔巴乔夫承受。我们在电视上看到他的最后一个镜头乃是在全国苏维埃大会场中与戈尔巴乔夫的口头争执,而翌日即有他逝世的消息传来。
沙卡洛夫前妻克拉娃在1969年去世,《回忆录》里说及她对沙各种政治运动并不完全同意,只是也不出面阻挡。不久沙即邂逅了后妻露莎(Lusia,正式名ElenorBonner),《回忆录》里称之为“美女”,她是犹太人也算是“行动分子”,曾在法庭假造文件作证,骂不同意的为法西斯。她曾为沙在海外奔走,接见西方权要传递稿件。沙也受了她影响,支持犹太人脱离苏联的权利,替劫机犯求情。他的绝食,即是支持露莎在美国的儿子之未婚妻,使她离开苏联与未婚夫团聚。在这些方面之行动,沙卡洛夫也不尽为他的国人所谅解,也有人认为这些行动将私事与公众运动混淆一起,另一个反对派作家索尔仁尼琴即对他有率直的批评。
沙卡洛夫以前也和索尔仁尼琴一样,认为中国是侵略者和扩张主义者,在《回忆录》里提出,他已不作如是想,因为中国只有一种原始型的经济,内顾不暇,几十年内无此能力。
1990年12月3日《中国时报》人间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