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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凤(第1页)

十六在捉鬼的地方见!

罗富国称病去职,新接任港督杨慕琦在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廿五日决定投降。圣诞日,下午三点半,总司令莫德庇前来作战总部的小房间向他报告,日军已经分从东西两翼包抄进城,切断了赤柱与黄泥涌的防线,最多在三个钟头后,日本坦克将出现在总部门前,或者熬不到三个钟头,是两个,一个,又或者,只有上帝知道,司令部的大门何时会在炮击声里突然倒塌。

听取报告后,杨慕琦请莫德庇离开房间,让他跟昨天一样,也跟过去几个月来的每天一样,享用下午茶。桌上摆放了茶点,到底是英国人,人世再乱,他亦不愿牺牲这段美好时光。杨慕琦喜欢用广东老婆饼配红茶,觉得比英国曲奇合宜,老婆饼里的麦芽糖馅附着于齿缝之间,他用舌尖去舔去捣,一丝一丝地,有攻击厮杀的满足感。

把最后一口老婆饼送进嘴巴,杨慕琦捻一下指尖,一块薄薄黄黄的饼皮被捏成碎片,他往裤管上拭手,站起来,踏出房间,对门外的莫德庇轻轻点头,嘴角挤出苦笑。莫德庇明白他的心意,霍一声立正,向他敬了一个严正的军礼。

停战了,两场战争都停止了。一场战争是面对日军,正面的攻击与防御,另一场战争的对手其实是伦敦,是来来回回的指示电文。杨慕琦五天前曾向伦敦请示批准投降,英国首相丘吉尔却下达反对电文,要求香港英军死守到底,即使到了巷道肉搏的最后阶段仍须坚持:

“我们极为关注日军在港岛登陆的消息。我们无从得知登陆何以成功,但你们不得考虑投降。岛上各处都要固守,必须顽强抵抗。要使敌人付出最大代价。要全力实施防御,必要时进行巷战。你们每坚守一日,均有助盟军在全球的作战。为此,你和你的官兵将赢得永恒的荣誉,我们坚信你们是应得的。”

杨慕琦再度提出请求:“敌人已控制高地,总司令指出我们将于市区被分割包围,任由大量平民被侵袭。本人认为有责任在事态发展至此前请求投降。如阁下许可,请电回单字即可:ABILITY。”

丘吉尔再度回复,陆军部长马杰逊子爵也回复,陆军总参谋长布洛克上将亦回复,连英皇乔治六世亦传旨示意,但都不是杨慕琦所期待的单字而是一段又一段的电文,异口同声下令必须坚守阵地。丘吉尔的电文是:“致香港总司令及总督,全球目光正注视你们,我们期望阁下抵抗到底,帝国声威系于阁下之手。尽管充分了解阁下与总司令所面对的困难,政府期盼你们战至最后一秒。”

杨慕琦唯有继续作战。日军从十二月八日开始轰炸香港,十三日全面占领新界和九龙半岛,隔岸炮轰港岛五天,十八日派兵渡海登陆,英军苦守一个星期,撑至廿四日的平安夜,炮声从四面八方响起,敌人完全没有因为这个神圣的节日而有任何额外的慈悲,战争毕竟不是开派对。晚上十一点,杨慕琦向散落在各个据点的守军发出贺电:“总督致全团官兵,本人满怀骄傲称颂所有勇敢抗敌的同僚,并谨致圣诞祝贺。望诸君为国王、帝国继续奋战,坚守岗位。愿主在你的美好时光中保佑你们。”

港岛的电讯联络早被切断得七七八八,没人确定有多少据点守军能够读到贺电,总部内的十多个戍卫兵和情报员倒是字字入耳,因为有人把电文抄写出来,站到桌上,一字一顿地向大家朗读。读毕,忽然响起歌声,一位年轻的情报员坐在椅上哼唱“SilentNight”:“Silentnight,holynight,alliscalm,allisbright,holyinfantsotenderandmild,sleepinheavenlypeace,sleepinheavenlypeace。”

一声唱,众声和,一道道歌声此起彼落,用不整齐的节奏占据了狭窄的房间。更有华兵唱起了粤语:“平安夜,圣善夜,万暗中,光华射,照着圣母也照着圣婴。”印度兵也加入,卷着舌头用自己的语言唱出相同的歌曲:“Khamoshhairaath,Bhakthhairaath,Harcheezehaichup,harcheezehaisaanth,Maaaurbeteketaurper。”

士兵们愈唱愈洪亮,愈唱愈急速,似在抗衡总部以外亦是此起彼落的猛烈炮声,但日军并未因此倒下,反而最先领唱的情报员在歌声里崩溃,抱头痛哭,哭声如歌声有传染效果,陆续有其他人哭起来,竟渐渐掩盖了歌声,其中一位印兵更情绪失控,一个箭步冲到墙边,举起拳头猛敲墙壁,嘶叫道:“我要回家!家!我要回家!”也有人蹲下来,唏哩哗啦地不断呕吐,似想把肠胃掏空,剩下一个空荡荡的躯壳面对即将来临的不可知的命运。

张迪臣呢?

他没唱歌,也没哭,只是坐在司令部情报室的桌子前,一字一句地,缓缓地,像诵经般反复地念读贺电,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然而,愈读心愈乱,每个字母都像一颗射向他眼睛的子弹,于是搁下电文,用手肘支着桌面,双掌合拢,低头闭目,向主祷告:“我全能的父啊,请原谅我,原谅我的无知与任性,我的本意绝非如此,恳求你,洗涤我的罪,恳求你,保护我的弟兄,祝福他们,愿他们安全、和平、喜乐。天父及子及圣神。阿门。”

结束祈祷,张迪臣张开眼睛,多么渴望看见自己如昔日般坐在得云茶居听歌吃喝,战争的一切只是幻觉,慈爱的天父轻轻挥手,抹去所有混乱。圣经不是说“神要有光,便有了光”吗?可以的,如果天父愿意。可是没有,眼前仍是大男人们哭成一团的情报室,涌进鼻孔的仍是从窗外飘入的浓浓的炮弹硝烟气味,耳里仍然听见炮声隆隆,“凡走过的,必留痕”,奇迹不属于他这罪人。他看见的只是文在右手臂上那个小小的“神”字,淡淡的蓝色,字写得非常细致,像一只跟自己沉静对看的眼睛。

室外不远处坐着一位华籍英兵,双手抬腮,泪流满脸,扁平的广东佬的脸像一块清洗后未经擦拭的煎锅,滴着水,湿淋淋。望向他,张迪臣想起跟陆南才一起到文身店的那个夜晚。

文身是去年六月初夏的即兴念头,张迪臣和陆南才在得云茶居吃过饭,到六国饭店辟室余兴,喝多了酒,张特别疯狂,用浴室的毛巾把陆双手缚在木床框上,再把一只袜子塞进他的嘴巴,重重地压着他,毫不留情地,像在战壕里用刺刀插杀敌人。陆南才假装挣扎,左手前臂靠近手腕处被毛巾磨擦出一条淡淡的血痕。事后泡在浴缸热水里,张迪臣轻轻抚摸血痕,用怜惜的口吻道:“希望它永远留在这里,你永远记得我,记得我曾经把你压住。”

陆南才啐道:“没有它,你以为我便会忘记你?”

张迪臣耸肩道:“Notreally。可是有了它,可以记得更深更久。”

两人之间偶有打情骂俏,却从不谈及什么日后将来,因参与“一号计划”的备战工作,张迪臣日夜忙着,跟陆南才相处的机会本就不多,且得尽量谨慎,在众人眼前须表现得坦然自在,所以到了无人之处更要把握时间释放心底所有的压抑和思念,像以往不曾有过,也难说再有以后,唯一可做的事情是耗尽力气抓紧眼前一切。眼前即是一切。本来已趋冷淡的热情竟再被战争燃起。城外烽烟日渐浓烈,战争明明要来了,却无人确定何时会来,仿佛有一群凶神恶煞的强盗在门外围站叫嚷,随时破门闯入,屋里的人若能如常过活,纯粹自己欺骗自己,未来早已渗透到当下的每一秒钟,未来的巨大的影子压到当下眼前,把人心压得沉甸甸,仿佛所有现实皆是梦境,而所有梦境都像现实。张迪臣每回把陆南才压在胯下,便有种充实感,陆南才是龙头老大,但没有他在背后撑腰,这个龙头老大便是个屁,他是他的成就,摧毁他便是摧毁自己,而一个敢于摧毁自己的人便是一个什么都不恐惧的人,不恐惧战争,不恐惧日军,不恐惧一切一切。张迪臣在自我摧毁里感受到无比的满足。

所以那夜当陆南才建议文身,张迪臣立即点头答应。陆南才道:“不如弄个文身?伤痕会褪色,文身不会。”张迪臣捧起他的脸,吻下去。

晚上十点多,两人起床穿衣,摸黑走路到谭臣道附近一幢唐楼,为避耳目,他走在路的右边,张迪臣在左边,长长的电车轨道在中间替他们切出了楚河汉界,陆南才觉得两人距离很远很远,乃更有文身的意志,渴望拥有一个永不失去的信物。

文身师傅住在三楼,那是家,亦是店,并不挂牌营业,但湾仔区的人都知道,来光顾的主要是道上兄弟和吧女,私下传说这个东北外省佬曾经留学日本,明明是北方人却长得像个矮小的广东佬,辗转流落香港,在马师道路口摆摊做“写信佬”,后来做了“文身佬”,刀下功夫了得,刺文出来的公仔有国画的味道。陆南才听仙蒂提过他,说他姓洪,曾经花了四天时间替她的姐妹在背上文出一幅观音莲座图,由颈部开始直到腰际,用了四种颜色,慈眉善目,庄严圣洁。“咁样边捻个敢掂她呀?岂不是难找生意?”陆南才曾经好奇探问。

仙蒂掩嘴笑道:“黐线!男人有乜野唔敢掂?愈有禁忌,掂起来愈刺激。文身之后,她的生意好了几倍,男人多到由门口排队排到码头,她说好多男人要求她整晚跪在床上,他们想玩弄的是观音,不是她。冇阴公,实有报应,下地狱!”

陆南才按了洪师傅的门铃,门拉开,洪师傅认出是孙兴社龙头,立喊一声南爷,却见他身边站着个洋人,即时脸露错愕。陆南才跟他开玩笑,认真地说:“别担心,这是我新招入门的洋兄弟,时局乱,得找洋人做护身符,但入门仪式从简,给他文个身,留个记认,便算了。洪师傅可要替孙兴社保守秘密。”

跟洋人同来,陆南才算是冒险,但生命里很少有完全不冒险的事情,问题是付出了冒险的代价,得到什么和你是否看重,这夜趁着酒意和六国饭店的余温,他相信自己没有不冒险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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