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晓风残月
我出生那年,陶晴贤率领两万五千兵马直扑严岛,踏入了辉元之祖父元就为他设下的陷阱。
这位“关西无双的侍大将”在混战中自刃而死,时年三十五岁。
元就之子元春与陶晴贤皆以勇猛着称于世,二人在一次比武后互感钦佩,意气相投之下结为了异姓兄弟。在陶晴贤与辉元家族交好之时,他是否想到日后两家竟会兵戎相见呢?
在后世的人们眼里,陶晴贤更多的被视为叛将。这是因为他背叛了自己的主公大内义隆。
大内家族的祖先据说出自朝鲜半岛百济国的琳圣太子。义隆热忱于文艺与贸易,同时独占与明朝和李氏朝鲜的勘合贸易。经略北九州之余,义隆也尝试进军京都,但他出兵连连失利,尤其是遭尼子晴久击败的那场战役中,义隆的养子大内晴持也战死。晴持从一条家过继而来,因血统高贵受义隆喜爱。他死后大内义隆失去对天下的野心,沉迷于玩乐与文事。他既将朝鲜的大藏经拿来出版,又允许耶稣教的沙勿略前往传教,领地内歌舞升平,形成了与京都齐名的浮靡风尚。
信孝与信澄在庭院里翩翩起舞,你追我逐。名叫信正的面色苍白家伙在旁解说:“正如前久大人热衷于向各地传播京都文化,当时不仅东海的骏府被称为‘小京都’,越前豪族义景的一乘谷、以及义隆的山口之城也形成了与京都齐名的‘山口文化’。”
我忍不住问道:“所谓‘文化’是什么名堂啊?义隆那时候就有此般称法了吗?”
“早就有了!”名叫信正的面色苍白家伙解释道,“我们早就这样说。‘文化’属于中古汉语早已有之的词汇,其本义就是‘以文教化’。战国末年儒生编辑的《周易》曰:‘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西汉刘向将‘文’与‘化’二字联为一词,在《说苑·指武》中写道:‘圣人之治天下也,先文德而后武力。凡武之兴,为不服也。文化不改,然后加诛。’《文选·补之诗》里又曰:‘文化内辑,武功外悠。’在大友一族的家记和大内家族的谱记中都有提到义隆注重文化与贸易,你们家有人在公家工作,应该知道这些常用术语呀?”
我又忍不住问道:“所谓‘工作’又作何解呀?义隆那时候就有类似词语了吗?”
“早就有了!”名叫信正的面色苍白家伙解释道,“《后汉书·皇后纪上·和熹邓皇后》曰:‘以连遭大忧,百姓苦役,及诸工作,事事减约。’唐代段成式《酉阳杂俎·盗侠》曰:‘店前老人方工作。’宋代沈括《梦溪笔谈》曰:‘饥岁工价至贱,可以大兴土木之役,於是诸寺工作鼎兴。’宋代欧阳修《准诏言事上书》曰:‘诸路州军,分造器械,工作之际,已劳民力。’宋代黄庭坚《同子瞻韵和赵伯充团练》诗曰:‘家酿可供开口笑,侍儿工作捧心颦。’明朝那边传来的书籍也称:‘岁频旱,日夕建修,屡兴工作。’而在我们这里,公家和幕府做事的早就以此称呼。唉呀,你别总是打断我们的即兴演出好不好?”
我颔然道:“好吧。你们接着演!”
信孝与信澄继续翩跹起舞,投甩长绫飞练飘荡,以慢动作你追我逐。名叫信正的面色苍白家伙在旁解说:“义隆认为他宿敌尼子家已到了穷途末路之时。殊不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尼子虽然大败,却并没有到灭亡之时,这就注定了义隆不合时宜的进攻失败。大内军队撤退途中,遭尼子军追击,大内军损失惨重,义隆的继承人大内晴持因船只倾覆溺水身亡。这对义隆来说,是一个重大打击,也预示着大内家族将走上没落之路。饱受打击的大内义隆决定将军务完全交给陶晴贤处置,自己则与文人墨客们饮酒作乐,风花雪月,大内家也随之分裂为以陶晴贤为首的‘武断派’和以义隆‘佑笔’相良武任、近臣冷泉隆丰为首的‘文治派’。陶晴贤对喜好艺术的大内义隆宠信相良极为不满,两派勾心斗角,互相攻讦。义隆曾试图对两派进行调停,但并未奏效,就坐视不理。与此同时,作为大内氏的庶族,陶晴贤对主公义隆的不满也与日俱增。他认为,身为统治北九州和山阴以西的大诸侯,应该有雄心壮志,有更远大的抱负,而不是庸庸碌碌,不思进取。天文二十年,这一切的矛盾爆发,酿成了一场惨烈的内乱。史称‘大宁寺之变’。”
陶晴贤年少时因美貌,深受大内义隆器重。原本陶晴贤对义隆有着相当深厚的感情。他从小作为义隆的侍童长大,一直忠心耿耿。在战况不利的时候,他亲自殿后保护义隆撤退。然而随着义隆沉湎于奢华,玩物丧志,其家族陷入衰亡命运。陶晴贤不愿意见到本家衰落,发动了以下克上的叛乱。然而,正是这次叛乱,更快导致了他和整个家族走向末日……
逐渐崛起的安艺豪强元就以替大内义隆报仇为名,拒绝陶晴贤的支配。
作为义隆的侍童与之一起长大,陶晴贤从小就对义隆感情深厚,对于义隆,他一直也表现出了足够的忠心,撤退时不惜挺身冒死殿后。然而,义隆长达八年的玩物丧志,足以令任何人对义隆和大内家族的前途灰心,在残酷纷争的战乱时代,这样的过失是致命的。作为大内的庶家,陶氏与主家大内氏从来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关系。主家的没落乃是庶家衰败的兆头,加上在与义隆偏袒的宠臣相良的争斗中处于不利地位,使陶氏已处于渐将衰亡的危急时刻。经过八年的压抑之后,向来行事激进的陶晴贤不顾一切发动了叛乱。
天文二十年一月,相良向义隆提交了一份《相良武任申状》,正式状告陶晴贤谋反。谁知,这份申状不但没能使沉沦的义隆觉醒,反而引起了陶晴贤的警惕。相良见势不妙,抢先出逃。陶晴贤决定提前正式举兵谋反。八月,久不理军务的义隆惊恐地发现自己竟已丧失了对军队的控制,略作抵抗后最终溃退,败逃途中逾万人最后只剩大约六十人。据说义隆准备渡海逃往北九州,结果偏偏遇到海上起暴风,最后逃入长门太宁寺,九月一日在寺内自杀,年仅四十五岁。追随义隆到底的忠义之士冷泉隆丰掩藏主公遗体后,出寺与陶军奋战,最终英勇战死。
这场史称“大宁寺之变”的兵变之后,陶晴贤从大友家请来了跟大内氏血缘关系最接近的晴英成为家主并改名为“大内义长”。他是大友宗麟的弟弟,宗麟与陶晴贤商量确定让他继任大内家督,但实际上是作为陶晴贤的傀儡。陶晴贤死后,大内家遭到元就的进攻,所领尽失。我两岁那年,面对进逼的元就军队,义长无奈之下自刃身亡。
我刚出生不久,辉元的祖父元就以挑衅姿态到严岛筑城,引诱陶晴贤率主力攻击,而另一招,就是密令手下的桂元澄投向陶晴贤,元澄之父广澄本来就是因反叛元就而死的,这就已经给了元澄一个背叛元就的很好借口,再加上元澄反叛过来时使用了苦肉计,足以使陶晴贤相信他的真心,更绝的是他还向陶晴贤递交了一份“起请文”表示忠诚,这一切完全都是元就的授意。在那个时代,人们都相信如果违背了自己的“起请文”的话,子子孙孙都会受到神的惩罚。当然,元就这样的绝世枭雄就不一定信了,不过陶晴贤却对这个东西深信不疑。从而对桂元澄信之不疑。
桂元澄乘机向陶晴贤进言严岛之城的修筑尚未完成,此时往攻立即可下。陶晴贤根本就没料到会遭受奇袭,而且他也错失了战机。据说在九月三十日陶军只要进击就可以轻而易举的攻下严岛之城,从而决定胜负。然而这一天是“庚申”日,陶晴贤相信一直以来的传说,在当天晚上人身体中的“三尸虫”会在主人睡着的时候升上天空去向神报告这个人的罪行,所以这一天每个人都要行事谨慎,不要犯下令神愤怒的罪恶,而战争杀戮在此日更是不可饶恕的。
由于这个原因,陶晴贤没有在那个日子发动进攻,从而丧失了那稍纵即逝的胜机,而元就选择在这一天行动,事前肯定已经预料到陶晴贤的按兵不动了。
桂元澄仿效赤壁之战的黄盖,故意向陶晴贤诈降,发送假的内应书以引诱陶军登陆严岛,为元就军前后夹击陶军立下大功。打完胜仗后,整个严岛归桂元澄掌管。他是辉元家族十八将之一,属于与主家共同祖先的庶家。逝世之后,墓所与陶晴贤同在洞云寺。
虽然遭受了重创,若能逃出严岛,陶晴贤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但逃到岸边之后,陶晴贤却找不到一艘船,这和当年他主公义隆临死前的情况颇为相似。万般绝望的情形下,陶晴贤望着大海自尽,为自己一生的风云划上了句号。随行的七名侍从一起殉死,抵抗到最后的弘中隆兼父子也一起战死,至此严岛合战完全落幕,大内家族的精英武将损失殆尽。
此战之后元就遂对大内家族展开了全面进攻,而大内方元气大伤,再无一个像陶晴贤这样的人能将全家凝聚在一起,领内大小豪族纷纷投向元就。我两岁那年,陶氏居城陷落,陶晴贤之子长房被杀,尸体不知所踪。不久之后,陶长房之子鹤寿儿也死于乱军之中,至此陶家伴随着大内氏的灭亡一起消失在历史的舞台上。
人们说,悲剧是一步一步酿成的,陶晴贤作为武者最大的悲剧是和一代智将展开了全面对决。晴贤是一个耿直、恪守传统的武将,也无愧于关西第一勇将之名,若无元就,晴贤足以横扫关西,但在元就这位关西第一智将为求胜利不择一切手段的谋略面前,武勇变为次要,所谓的耿直和恪守传统更成为致命的弱点,最终陶晴贤完全没有发挥己方的实力,反而一步步走向对方的陷阱,这不能不说是猛将的悲哀。
据说陶晴贤自尽前留下的辞世之句,大意为:“事已致此,不必再惋叹悔恨,一切结果都是自身造成的。”血溅浪沙之际,在无奈中表现出一种豁达。成王败寇,史书也多是只为胜者所书,元就父子称霸了关西十国,陶晴贤却留下千古叛将的骂名。
身为大内庶家的陶晴贤若下定决心取大内本家而代之,也是不难的,然而正好相反,他却坚持拥立了更近嫡流的义长,一方面可见他对传统的尊重,同时也可见他对大内家族的真正忠心。他之所以反叛义隆,也是因为义隆身上有太多足以令家臣叛变的理由,这样的反叛,比之于“美浓蝮蛇”道三对土岐氏的篡夺,陶晴贤似非出于取而代之的意图。从陶晴贤此后的行动看,他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再度振兴大内家族,因为他相信大内兴,陶方兴。
陶晴贤临死之际,似乎不无悔恨,他说:“一切结果都是自身造成的。”
“美浓蝮蛇”道三临终时也是这样。道三在遗书中写道:“旧之恶果今报矣,明日之战将五体不全,战死或不是错误,也许有我最后的归宿,但在哪里?”
望着信孝和几个小姓借着酒意在庭院里表演陶晴贤在海边望浪兴叹、举刀自尽的场面,信澄忍不住着地一滚,上前演绎陶晴贤逼死的义隆望海自尽的相似情景。
随后他们表演割鼻,信澄扮作“蝮蛇”道三,被信孝他们扯着头发折腾。
因见难不倒我,他们又改而扮演另一幅自杀场面,信孝从股后拔出茄子,作势“斩杀”了扮娇妻并且抱兔而泣的信澄,以及跪作一堆哭哭啼啼扮女眷的小姓,然后仰天哀叹:“对世间的忧虑到此为止!”随即张开嘴巴,将茄子撸入喉中。信澄躺在地上问我:“猜猜这一幕是谁死?”
“那谁,”我蹙眉而觑,说道。“三好义继。唉呀,你们难不倒我的。”
“是吗?”信澄改而装出承受了极大痛苦之状,伸手从锅里拿了几条油腻腻的肉肠,扮作拉肠子扯出腹外,跪在地上抽搐而倒,爬到我脚边痉挛不已。信孝从嘴里拔出茄子,作势挥砍其颈,又不忍心,站在旁边长吁短叹,甚至泣不成声。眼见信澄抽搐得更剧烈,丹巾羽带的小子从锅里拿出一根熟透的猄腿,上前砍在信澄脑后。随即拉着信孝一起向我旁边那个面色苍白的家伙跪禀,哭诉道:“主公,少主已经去了!”
面色苍白的家伙显得十分伤心,垂泪之余,突问:“介错时用的是哪把刀?”丹巾羽带的小子哭着回答:“势州村正。”面色苍白的家伙顿时颜色大变,惊叫:“妖刀!”随即转面问我:“猜猜这一出是谁死了?”
“谁呀?”我摇头说道,“玩得这么玄乎,还整出支线情节和后续剧情来了,又加个‘番外’在后面,演得这么复杂,谁知道啊?”
“总算难住你了,”信澄得意道,“猜不到吧?信正扮演的是家康!我演他儿子,信孝演服部半藏,长重演那谁……”
天正七年九月十五日,家康嫡子三郎信康于远江二俣城自害,据说其原因是信长疑心家康正室筑山殿和信康与我家胜赖暗中勾结,虽经家康百般解释仍然下达了处死二人的命令,最后家康迫于信长的淫威不得不违心接受了这一命令。当时筑山殿已于八月二十九日被杀。
当信康自尽之际被派遣成为介错人的是“服部半藏”正成和天方山城守通纲,当时具体的分工是半藏担任介错,通纲担任检视,虽然他二人都很不愿担当此任务,但事实是无情的。当信康切腹时,三人都十分悲伤,尤其是半藏,在信康切腹之后已无法举刀,而使信康承受了很大的痛苦,此时通纲见状,不顾悲痛,毅然拔刀砍下了信康的头。事后二人哭泣着向家康报告信康的最后情形,家康伤心之余,突然问通纲介错时用的是哪把刀,通纲回答说是“势州村正”,家康顿时脸色大变。
“为什么家康反应这样大呢?”信澄着地翻滚,从丹巾羽带的小子手里拿过熟透的猄腿,举在我跟前比划,说道。“我来解说一下这一幕它背后包含的秘辛。也就是隐藏的支线和伏线情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