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瀚海雄风(下)
“我们不会白忙一场,”铁鹰头盔在火把围拥之间晃动而转,身裹甲胄的络腮胡子望向嗡震渐息的铁桶,语声凛凛的说道,“今夜便是祛魅之时,不论其乃何方妖孽,终须要令悪霊消散!”
有个三绺长须如霜之人从墙影里披着黑氅徐徐现身,手搓火球,突然甩去铁桶罩头家伙身上。眼见刑架燃火倍烈,铁桶罩头家伙身影渐掩在熊熊烟焰之中,我忍不住转朝长利叫了一声:“快用你背后那支大剑劈掉刑架上拴系的链索!”
长利抽出肩后的大剑,双手绰握,猛然抡起,朝刑架劈去。斜刺里伸来一剑悄临,寒光凛现古拙图纹字样。持剑之人目光如炬的一闪而过,撩剑拦截,震跌长利之际,沉声道:“悪霊退散,是你挡不住之势。”随即叮一声磕响,他的剑也被震偏开去。那剑士不由称异:“摧不折?原来你这小子拿的是大帝之剑!”
有乐见一个拿着大锤的猛汉气势汹汹地冲长利走来,看不好惹,急忙拉起他跑开。猛汉抡锤追击,挥近我们脑后,呼啸而至,突然嘈杂声大盛,骤震耳鼓,随着一道霹雳闪灭,锤上炽闪冒烟,猛汉闷头而跌,众人顷受纷扰,火把坠落之际,我们趁隙奔入黑暗的夜雾之中,虽亦昏昏沉沉,兀自没头没脑地摸黑乱跑。说来也奇,离开火柱那边稍远些之后,所受嘈扰之感渐减,不意又闻另般声响倏然传至,我旁边忽有一堵残墙震坍。其畔有个卧躺的脸形奇特家伙叫着苦跑开,哀叹道:“处境真是太凶险了,连装死都没地方让我好躺……”
夜空中飘萦着一声又一声交叠有致的异响,仿佛巨物磨擦的动静,又似洪钟浩鸣,雷音振击。摧痛耳鼓,若欲撕裂,却不只是“嗡、嗡、嗡”的嘈杂,而是撞入脑颅深处,在里面轰隆隆地震荡。
长利仰着头朝天上乱望,奔在前边,不时憨问:“上面是不是有什么巨大的物体发出阵阵振聋发聩的响声,可我怎么看不见,只是感觉头顶上悬有浑然大物般的异乎寻常,连后颈每一根汗毛都耸然倒竖起来了……”信孝拿着茄子飞快跑过来说道:“我头好疼!刚才茄子掉地,我俯身捡拾之时,感触到地下也有阵阵嗡震,不知这般剧响究竟是从上面来的,还是从下面发出的……”有个毛发拉杂的捧碗家伙跑在其畔说道:“我曾听大地学院的朋友提及,我们这个星球其实是个深藏不露的活物,古人将它称为‘大地之神’,又名‘盖亚’。不知这些传说是真是假?”有乐啧然道:“别扯那些有的没的!我哥说,从来没有神,只有神话。世上无鬼,只有鬼话,反映出人心鬼蜮。所谓无双大蛇为祸人间的传说,其实只是河川泛滥成灾。至于夜空中不时闪过的幽浮之物,说来也平平无奇。那只不过是风筝、孔明灯、番邦气球、鸟类,以及沼气反射到云层上的亮光而已……”
信孝闻着茄子问道:“那你说现下这个响彻天地间的嗡震之声又是什么回事?”有乐边跑边说:“那肯定是有人在什么地方乱敲东西,并且用超强的喇叭将声音放大。正如你爸爸所言,世人只会一惊一咋,诸多怪事其实说穿了也平平无奇。世上哪有无双大蛇吞吃美丽女孩,其实只是河水泛滥,淹死小孩……”
当下我只想拼命逃离,摆脱异音困扰之苦。不意信雄突然摔倒,拽扯着我也跟着跌在一旁。
电闪雷鸣之间,恍见前边跪伏着一个光头胖子,抱着小孩,搂在怀里。慈祥老者抬起袖炮,黑森森的管口顶着那颗光头。两相对峙之下,那胖子颤巍巍的咕哝道:“世人爱说杀神,然而不知终究是你杀神,还是神杀你?”
慈祥老者语透杀机的说道:“谁好谁坏很难说。在我这个位置上容不得仁慈,走到今时今日,只能遇神杀神……”说完扣下机括,砰一声响,那胖子歪头倒下。
有乐忙打手势让大家趴低,悄声说道:“当心,那个名叫易卜拉欣的老瞎子又拿着手炮在前边转悠着乱寻过来……”
我定了定神,只见雷电交闪之际,映出前方倒趴一具尸体,旁边坐有两三个小孩的身影,在慈祥老者伸近的袖炮之下瑟瑟颤抖。有个毛发拉杂的捧碗家伙爬上前抱孩子们在怀里,刚要爬开,慈祥老者抬起袖炮顶住他额头,却并不开火,两相对峙之下,慈祥老者若有所思的问道:“你们自称有信仰,却混得穷途末路。到了这个地步,你还相信世上真的有神吗?”
毛发拉杂的捧碗家伙在袖炮逼抵眉心之际,面笼死色的说道:“悟道之前,我不相信鬼神。在家乡写传奇故事,却被权奸们诸般指摘,让我写神话只能说无神,不能说有神。写鬼故事只能说无鬼,不能说有鬼。最终我被你们这些权奸处处挤兑逼迫,欺压得一事无成。走上了这条穷途末路,你还问我相信什么?我只能告诉你,到了这个地步,人们知道谁才是最坏的。不论你们说什么、做什么也不管用,我们知道什么样的人和什么样的事情才是大奸大恶。”
慈祥老者绰握袖炮朝他轰击,聆听怦然倒地之声,颊腮微搐的说道:“然而公道不在人心,是非在于实力。谁有实力,就能改变一切,当然也包括民意。我们势力之强盛,早已今非昔比。威压四宇、治理天下之日,垂手可及。纵有百般不服气,谁又能奈何?像我这样的人除了相信实力,已经不想再相信别的什么东西。假如真的有神,我不介意你们让他来杀我试试?我们雄霸天下,羽翼既成;势已如此,唯神能杀。”
长利他们不禁惊呼:“你竟然连托钵僧也杀?”慈祥老者换膛填铳,低哼道:“托钵僧也是人。既然是人,有谁杀不得?你们跟那些刁民差不多,只会一味喧嚷有何作用,我让你们就此消失,连同你们的杂音,还有那讨厌的‘咣、咣’之声……”有乐皱着脸说道:“你也听到了?是‘嗡、嗡’吧?”信孝闻着茄子在旁说道:“我觉得好像是‘轰、轰’作响。”
毛发拉杂的捧碗家伙抬头说道:“这是天怒人怨的声音。”慈祥老者绰握手炮朝他轰击,聆听再次怦然倒地之声,颊腮微搐的说道:“休多废话,死一边去!我从来不相信什么天意人心……”毛发拉杂的捧碗家伙又抬头说道:“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谁好谁坏……”慈祥老者绰握手炮朝他轰击,聆听又一次怦然倒地之声,颊腮微搐的说道:“你这只煮熟的鸭子,光剩一张嘴还硬。然而嘴硬没用,须看谁手段更硬……”毛发拉杂的捧碗家伙抬头说道:“然而天底下像我这样的硬骨头之人多得很,怎样都杀不完……”慈祥老者绰握手炮朝他轰击,聆听又再怦然倒地之声,不由纳闷道:“不信你的命有这么硬,我今天跟你耗上了!”
有乐悄拽毛发拉杂的捧碗家伙过来,小声说道:“你抱着别人的小孩,不要跟他玩儿命。”信孝闻着茄子困惑道:“他怎么打你不死啊?”毛发拉杂的捧碗家伙晃头说道:“因为我摆动脑袋很快速。做给你看,比如这样,又这样再这样然后这样,还可以这样再这样然后又这样……”长利在一旁憨笑道:“那老瞎子打不准的。从我蹲在这边的方位可以清楚地看到,他每一铳都打偏……”
“谁说我打不准?”慈祥老者换膛填铳,又轰了一发,冷哼道,“这回你该死硬了罢?”
信孝闻着茄子惑问:“他轰射的那个是谁的尸体来着?”毛发拉杂的家伙瞅了瞅怀里的小孩,低声说道:“那个光头汉子似是宫里的杂役,不知在哪儿找到这么小的孩子抱在襁褓里,却不幸在此处撞上了老瞎子,横遭不测,说来真是不走运。”
我正要把小孩抱过来,有乐悄打手势说道:“先别乱动,大家赶快躺下装死。老瞎子有手下搜近了……”随着脚步声响,残墙外边果然有数人趋近。一个黑衣髯士问道:“大人,可有吩咐?”慈祥老者低哼道:“你们来得正好。这儿有些小杂碎,喧嚣吵闹,甚至敲敲打打,发出扰人的杂音,须一并清理干净。”
耳听脚步声疾传而近,托钵僧们纷纷躺下装死。有乐按我脑袋往墙根那儿趴低,转面看见有个毛发稀拉的家伙躺在角落里,掏出一瓶东西往身上倒。有乐悄问:“你那些是什么?”毛发稀拉的家伙边倒东西边回答:“椒汁肉末。倒在身上像不像血肉模糊的样子?”有乐忙伸手去沾一些过来,往我脸上乱搽。我避开他伸来的手,躲去信孝那边。却见其畔有个毛发蓬乱的家伙拿出一盅东西,拔掉木塞,往身上乱倒。信孝闻着茄子问道:“你倒出来那些会蠕动的是什么呀?”毛发蓬乱的家伙告知:“蛆。这样往身上一洒,更像死尸了。许多蛆满身乱爬的样子很恶心,他们不敢多看就会急忙避开我。”有乐啧然道:“你刚死掉,尚属鲜肉,怎会有这么多蛆?”
我挪身避去另一边。长利趴在墙脚,指着前边那丛茂盛之物,悄悄跟我说:“看见没有?”我伸眼瞅了一下,惑问:“什么啊?”长利小声说道:“你面前那一团是鸵鸟的后股。瞧见没有,想是要下蛋。”信孝凑近问道:“真的吗?”有乐挤过来瞧了瞧,说道:“总之,肯定要绽放出什么东西……”话声未落,脸被喷溅一沱儿粘稠之物,其臭难当。
我挪到另一边,刚去墙根儿边伏下,长利悄言道:“都别作声,易卜拉欣的手下牵着狗搜寻过来了!”我见蚊样家伙在旁先已动作凝固,脸上表情又显露出无语而问苍天的样子。我忍笑闭上眼睛,屏住呼吸,暂不动弹。忽然吃痛难耐,不禁叫苦:“唉呀,你踩到我的手了!”
“是吗?”一个面额有疤的黑须扈卫拿着火把,低头瞅了瞅,却不挪开脚,仍然踩住,冷哼道,“踩到你诈尸了?”
我只好用另一只手掩着嘴巴,忍痛不叫。但见一只大狗淌着涎从我身上急蹿而过,先去闻信孝手捏的茄子,乍嗅即缩,退了开去,转头伸向毛发蓬乱的家伙,被他身上蠕蠕而动的蛆沾鼻爬脸,惊叫了声,甩头跑开,去舔那个毛发稀拉的家伙身上显似血肉模糊之处,津津有味地舔着,不舍离开。又一条大狗从另一边跑来,踩在有乐身上乱闻。有乐忍不住低声叫苦:“拜托挪挪爪子,你别踩在我‘小底笛’上……”
大狗咂叭有声地舔他脸上粘着的粘稠之物,随着气味儿寻到有乐旁边那团茂盛东西,大狗似觉纳闷,伸鼻去拱它眼前那坨奇怪物事。
鸵鸟跳起身来,猛然发踹,大狗猝不及防,被蹬得嘭一下掼撞墙头。没等反应过来,又挨一腿,嗖的从我们头顶飙飞而过,摔出老远。有个黑衣甲士拿着火把闻声转望,不意大狗迎面撞来,将他砸翻,连人带犬一齐跌去残墙后头。
另一只大狗闻声转头,舔着舌头所沾椒汁肉末,没等扑上前,便在半道横吃一脚踢飞。我抬面而望,倏见又有一只鸵鸟振翅而起,跳起身来,连踹数下,将旁边搜寻而近的黑衣甲士踢开。那只大狗撞在墙壁,又弹躯而回,鸵鸟蹦在半空,复又一蹬,将它踹去另一个方向,却被先前那只鸵鸟迎个正着,再挨一踹,飞越墙头,跌没了影。
“什么动静?”因闻慈祥老者在巷墙外边发问,面额有疤的黑须扈卫探手揪我头发,口中说道,“回禀大人,属下找到这边残巷里藏匿有一伙装死的男女……”
黑须扈卫揪我头发,本想拽我起来,不料却拽了个空,眼见手里拿着一团发套,兀自怔觑,慈祥老者抬起手炮转身轰射,墙头有个黑衣随从应声倒下,撞在黑须扈卫身上,两人跌作一团。黑须扈卫不顾手中发套落地,抬首惊问:“搞什么名堂?”随即又挨一下轰击,肩头溅血而倒。有乐不安道:“当心那老瞎子又拿手炮乱射一气!”我连忙捡回发套,跟着他们猫腰往墙后跑避。
“中了没?”慈祥老者换膛填铳,连问几声,不闻回应,难抑懊恼道,“苏里曼这小光头又溜去哪里了?怎么半天没他动静,也不来跟我说说,刚才到底射中谁了?”
信孝闻着茄子伸眼瞧见慈祥老者摸索着走来,忙又蹲下,在墙后悄问:“咱们为何不趁他未近,先撞墙逃掉?”我忙着戴回发套,在旁没作声。有乐小声说道:“有些人失散了,怎么好撇下他们溜走?”我闻言忙寻觑道:“信雄呢?还有我家翁,以及宗麟和信照好像也不在这里……”信雄在不知哪个藏身之处发出甜嫩的声音:“我在这里。先前在黑须先生那边被鸵鸟踢到后股,好疼!”有乐从暗处拽他出来,安慰之:“没事的没事的,你股厚肉多,再挨多一脚也料应无碍。”
“话不是这样说啊,”信孝伸茄子指着一堵凹陷半窝的巷墙,说道,“它们很会踢呀,而且发腿有力。你看先前有个狗挨踢过来撞凹了这面墙,还有那边更被直接一脚踢倒了半堵残垣,你看见没有?这帮家伙组队踢球一定很厉害,我们应该带一些回家去,让它们替咱下场出赛,去踢公卿……”
“公家球队又不厉害,干嘛大材小用?”有乐捋衫察看信雄后股,见瘀黑一片,兀自愣眼,闻言说道,“不过据说他们邀请了辉元家的人也要组队前来出赛,听闻辉元那边帮他打仗的鹰轮战船有维京的巨人,家康说他们球队的教头来自英格兰,是个球技出众的鸡窝头,其祖上是个有名的雇佣兵,曾经打过突厥人,从君士坦丁堡到贝尔格莱德围城战都有参加……总之他们很厉害就是了,或许我们可以拉些鸵鸟回去加以训练,预着一手。”
信孝闻茄说道:“贝尔格莱德之战,我也尝有耳闻。只不知详情到底怎么回事?”小珠子在信雄耳后细声细气的说道:“占领君士坦丁堡三年后,穆罕默德二世率兵出征贝尔格莱德,企图打开通往匈牙利的道路。匈牙利名将匈雅提率领耶稣教联军支援贝尔格莱德,重创突厥大军。穆罕默德本人也负伤,被迫撤退。在这场史称‘贝尔格莱德之围’的大战中,穆罕默德二世面临他阵营内部守旧派策动的兵变,却意外地获得来自威尼斯、希腊、德意志、东欧等各地一拨能人异士的帮助,平乱之后势力大增,走上成为雄主之路。虽说数年后穆罕默德再度出兵,最终征服了塞尔维亚王国。然而对于条顿骑士团当中一些人在此事里究竟起到了什么作用,从来是个谜。他们在守城战有参加,围城后期突厥兵变,据说一伙骑士经由托钵僧暗中牵线,与某些威尼斯人和希腊人一起帮助奥斯曼苏丹平叛,并促使其撤围,有些条顿里面的人材被留下帮他改新图强,彻底摆平了守旧着称的耶尼切里禁卫军和蒂玛铁骑军团。这些融合兼蓄的锐意改新使奥斯曼得以巩固了它的帝国基业。”
长利在旁憨笑道:“条顿是不是真的很厉害呀?先前看他们牛气哄哄的出场,虽然模样邋遢,却又显得霸气侧漏有没有?”毛发蓬松的捧碗家伙从暗处叼烟伸脸出来插话道:“这跟我们差不多。真正了解俄罗斯的人都知道,服装混杂,武器五花八门,衣衫不整,这才是俄罗斯精锐武装的真正样子。而那些服装整齐、装具鲜亮的军队,一看就知道缺乏战斗力。原因就是服装整齐亮丽的属于御林军之类,大多以纨绔子弟和混饭的市民为主。而服装杂乱的,其实是各路半官半匪出身的民兵势力,他们的战斗力尤其强悍。正是有了这些亲兵集团和蛮族士兵,成为支撑俄罗斯的军事支柱和强邦身架。”后边有个脸形奇特的小个儿家伙接茬儿道:“这在历史中并不鲜见。古罗马、大唐、大明,也都如同一辙。富裕士民逃避兵役,军队缺乏战力,有时须要依靠收罗化外部族的番兵去打仗。从前我们那里有些朝代的祖辈就常招抚突厥人来帮着打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