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场考试结束了。总算完了。杨燹骑车出了L大校门,突然产生一个愿望:想喝酒。鉴于下午这场考试,他在萍萍的酒席上只用酒满足了一下嗅觉。再说乔怡在场,喝了酒谁担保他的感情不会决口?感情的水位直线上升,防护堤也得不断加高。有这种说法:喝酒能使可爱的人变得更可爱;使讨厌的人变得更讨厌。他断定自己在酒后不是那种“更可爱”的角色。
这时他想喝酒了,管它什么酒。他得慰劳一下自己。今天考得不错,他撇下那些小后生,头一个交了卷。他向来重视心理上的胜利。不知这几场考试能给他多少总分。
他把车靠在一个拐角上,背离大街,深入小巷,在大街的人流里他反而感到寂寞。哪儿有小酒店?
考试的分数他不大在乎,关键是那篇论文,是否在教授中“炸了”,他就喜欢往人堆里扔这类“易燃易爆”的“违禁品”。也许会有人对他喊:“你写的不是论文,恐怕是一篇科学幻想小说!”
的确,他把这门科学拟人化了,并很得意自己的文来。他还在论文结尾处引用了两句惠特曼的诗——
我相信一片草叶所需费的工程不会少于一颗星星;
一只蚂蚁、一粒沙和一个鹪鹑卵都是同样地完美。
终于考完了。这次“战役”不亚于两年前那场真实的战争。杨燹又活过来了!冲过来了!杀过来了!是否胜利,已与他无关了,他的乐趣在“冲杀”本身。
他走着。假如此刻有乔怡陪同,他不反对。乔怡等于他,是他的一部分,或者说是他灵魂中脆弱一面的体现。记不起哪位哲人说过:一个人在自己所爱的人身上才能发现自己。
这一带在拆房子,全变了样……对了,就是这一带,一九七六年,“专案人员”从他日记里发现了“魏幺伯”的名字。日记里提到他与这个老头常常一起喝酒。他们问:“他是你的同伙吗?”
“他死了。”他回答说。
“为什么死的?!”
没有回答。怎么死的?天晓得。
那老实一世的农民被当作“现行反革命”逮捕了。因为“天安门广场事件”后,这老人照旧每天夜里去撕那些大字报、大标语回来烧火,一个看管粪场的人是买不起其它燃料的……杨燹得知他的遭遇,终于打听到那个专押此类犯人的拘留所。他对一帮面色冷峻的人喊着:“他不识字!他是文盲啊!……”而人们平静地告诉他:此人已在被捕当夜死亡,大概由于过度受惊,心脏病猝发。
杨燹走出那个拘留所时象个木偶。这个善良的、胆小的、谁也不敢惹的老人最终还是被吓死了……“专案组”审讯完毕,杨燹闷闷地喝了许多酒。对乔怡的怨恨就是随酒意渐渐上涨的。若不是她,他们怎么会窃走他所有的日记?日记是他灵魂的密码,他们居然随意亵渎,这无异于灵魂失去贞操。他们难道配提起魏幺伯这个名字吗?这神圣的老人。当时,他渐渐失去了理智,昏昏沉沉地下楼,象幽灵一样跟踪乔怡,以至最终给了她致命的一击……
那个小酒馆在什么位置?就是常和魏么伯去解闷的那家?他的酒量就靠那些劣质的酒练出来的。不行,认不出来了。这一带将扒光拆净,让位于一条现代化的干道。这是一九八二年初夏的黄昏。一群红领巾在植树。他们有十岁?十二岁?那个年代在他们清白的记忆里留下一点什么?当然,他们不会记住一个叫魏么伯的老人的。有什么必要让他们知道这个阴暗的故事呢?他们的义务,是在一片古老的土地上,栽种新的树苗。
不,不能喝酒。酒是祸根,酒把他与乔怡感情的后路断了。他现在需要乔怡。
他飞快地蹬上车子,奔招待所而去。
这南方的阔叶林又一次掩护了他。赞比亚发现身后早没人追了,远处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放着枪。他料想自己一定刷新了XX米障碍赛跑纪录。
他凭直觉,知道自己没有再度负伤!而那条伤腿此刻却不甘寂寞,咧开大口喊疼了。那伤口本来不曾愈合,这一折腾,索性大开特开,仿佛要把他体内所有的热量和意志都释放出去。他有些吃不住劲了,顺着一棵棕榈出溜下去。他坐在地上,憎恨地盯着这条不争气的腿。
这是什么地方?显然离那个山洞很远了,因为他刚才跑的时候。只有一个念头,把敌人引到相反方向,离姑娘们越远越好。天太黑,他无法看表,估计已是子夜时分。没有星星和月亮的夜,山峰失去了白天的辽远感,一下子都逼到他面前。
他克服了一刹那的委顿,艰难地站立起来,强迫自己均匀地迈步,决不姑息那条伤腿。他必须回到山洞去,那里有四个姑娘,随时可能发生意外。数来宝呢?他是否能脱险……他不敢想下去,只是没命地加快脚步。
他发现脚下出现一条小路。奇怪,这荒山野林里何故有一条显然经人工修整过的路?这小路一端伸向山顶,另一端通向何方?……正当他百思不解时,不远处的草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是什么动物?是蛇?三月份,蛇该出洞了……不对,更象是人,人的喘息声!他潜下身子,屏息静气,尽管动作极轻,对方还是察觉了,那边也同时静下来。
赞比亚全身紧贴地面,手指在枪扳机上慢慢往后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