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跨步进门。
走进前厅的第一印象一直留在我脑海里,那是墙上的画。我停在门里,紧捏着手里的包袱,张大眼睛。我以前也看过画,但从没在一间房里看到那么多。数了数,有十一幅。最大的一幅画里有两个男人,几乎全裸,彼此扭打在一起。我不记得圣经里有这样的故事,因而猜想那是天主教的题材。其他的画则是我较熟悉的主题——水果静物、自然风景、海上船只、人物肖像。它们似乎出自不同的画家,我看不出哪一幅是我新主人画的,我觉得没有一幅看起来像。
后来我才知道那些都是别的画家画的——屋里没有他自己完成的画作。他是个艺术家,同时也是画商,他所代理买卖的画作挂满了每个房间,甚至我睡的地方也有,全部加起来超过五十幅,不过随着他买进或卖出,数目时有改变。
“来吧,别在那发呆,东张西望。”女人匆促地走进一条长长的走廊,我跟在她身后。走廊从房子的大门口直通到底,走到一半,她突然左转走进一个房间,只见正对门的墙上挂了一幅比我还大的画。画中的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身旁围绕着圣母玛利亚、抹大拉的玛利亚与圣约翰。我试着不去看,但它惊人的大小和主题让我移不开目光。“天主教徒和我们没什么两样。”父亲曾说。但我们不会在家里、在教堂里或是在任何地方挂这样的画。如今我得每天看到这幅画。
此后我一直视那个房间为耶稣受难室,在那间房里我老是觉得不自在。
这幅画实在太令我震惊,以至于我没有注意到角落有人,直到她开口。“如何?”她说,“让你大开眼界了吧。”她坐在一张舒适的椅子里,抽着烟管。她咬着管口的牙齿已经变得焦黄,手指染着墨色。除此之外她全身完美无瑕——黑色衣裙、蕾丝衣领、平整的白帽。虽然她瘦长的脸冷峻而严肃,但她浅褐色的眼里似乎带着嘲讽。
她是那种看起来好像会比任何人都活得久的老太太。
她是卡萨琳娜的母亲,我突然想到。并不只是因为她眼睛的颜色,或是溜出帽子外的一绺灰色卷发让人联想到她女儿,而是透露出一种气息,告诉人们她惯于照顾那些能力不如她的人——就像卡萨琳娜。我现在明白为什么我被带来见她而不是她女儿。
戴珍珠耳环的少女 5(4)
虽然她似乎只是随便打量我一眼,她的眼神却非常凌厉。当她眯起眼睛,知道我心里想什么,她一清二楚。我偏过头,让帽子遮住我的脸。
玛莉亚·辛从烟管里喷出一口烟,咯咯轻笑。“这就对了,女孩。在这里你要把自己的心思藏在脑袋里。因为,你是替我女儿工作。她现在出去了,去买东西。坦妮基等一下会带你四处看看,解释你的工作是什么。”
我点点头。“是的,夫人。”
始终站在老太太身旁的坦妮基跨步从我身边走过,我跟着她,玛莉亚·辛的眼睛烙印在我背上。我听见她又咯咯轻笑。
坦妮基首先带我到房子后面,那里有厨房和洗衣房以及两间储藏室。洗衣房通到外面一个小小的院子,院子里晾满了白色的衣物。
“首先,这些要熨。”坦妮基说。我没说话,尽管这些衣物显然还没有被中午的太阳晒过,看起来不够白。
她领我回到屋内,来到一间储藏室,地面有一个洞,一架梯子通向洞底。她指指那个洞,“你睡在这里,”她宣布,“现在把你的东西扔进去,等一下再回去整理。”
我百般不愿地放开我的包袱,让它落进黑暗的洞里,想到那些我和法兰、阿格妮丝扔进水里试探怪物的石头。我的东西砰的一声重重跌落在泥土地板上,我觉得自己好像一棵苹果树,失去了所有的果实。
我跟在坦妮基身后回到走廊。房子里所有的房门都朝走廊而开,房间比我们家的还多。玛莉亚·辛所在的耶稣受难室隔壁、面向房屋大门的,是一间较小的房间,里头摆着小孩床、尿壶、小椅子和一张桌子,桌子上放满了各种陶器、烛台、鼻烟盒及衣服,全部堆成一堆。
“女孩们睡这儿。”坦妮基咕哝着,或许是为房间的脏乱感到不好意思。
她转身回到走廊,然后打开另一个房门,房间很大,光线从前方的窗户流泻而入,投射在红灰交错的瓷砖地板上。“大房间,”她喃喃地说,“主人和太太睡这里。”
他们的卧床上方悬挂着绿色的丝质帷幕。房里还有其他的家具——一个黑檀木雕花的大柜子,一张白木桌子靠着窗,周围排着几张西班牙式皮椅。然而最吸引我的仍是墙上的画,这间房里挂的画比其他房间还多,我默数到十九幅。大部分都是人物肖像——显然是两方家庭的成员。墙上也有一幅圣母玛利亚的画像,还有一幅描述着三王朝拜圣婴的故事,我不安地盯着它们。
“现在,上楼去。”坦妮基踩上又高又陡的楼梯,然后竖起食指放在唇边,我小心翼翼,安静地爬上楼。到了楼梯顶,我环顾四周,只见一扇紧闭的门。门里一片寂静,我知道是他在那里。
我伫立原地,眼睛牢牢盯着房门。我一动也不敢动,只怕门会打开,而他会走出来。
坦妮基靠过来,在我耳边轻声说:“你要打扫那里面,晚一点太太会告诉你怎么做。其他的房间——”她指了指屋子后面的几扇门,“是夫人的房间,只有我进去打扫。”
我们再度爬下楼梯。回到洗衣房后,坦妮基说:“以后你要负责屋里的脏衣服。”她指指一旁堆成小山般的衣物,它们已经堆在那里很久了,我得拼了命才洗得完。“厨房里有个储水槽,不过你最好去运河边提水回来洗,城里这一段的水还算干净。”
“坦妮基,”我低声说,“这些以前全都是你一个人做的?为整家人煮饭、打扫、洗衣服?”
我说对了话。“偶尔还要上街买菜。”坦妮基为她自己的事业深感骄傲,“当然了,通常都是年轻太太自己去,不过当她有喜的时候她会避开生鲜鱼肉。而这种情况常常有。”她小声补充,“你以后也要去肉市和鱼摊,这是你另一项工作。”
说完她就走了,留下我和一堆脏衣服。加上我,家里共有十个人,其中一个是比其他人更会弄脏衣服的婴儿。从今以后我将天天洗衣服,我的手将因为浸泡在肥皂水里而变得又粗又裂,我的脸将会被蒸汽烫得发红,我的背将因为搬动湿衣服而酸痛不已,我的手臂将会被熨斗烧出累累伤痕。然而我是新来的,而且我很年轻,本来就该做最辛苦的工作。
戴珍珠耳环的少女 5(5)
这堆脏衣服在洗之前要先用肥皂水泡一天。在通往地窖的储藏室里,我找到两个白锡水壶和一个铜锅,我拿起水壶穿过长长的走廊,朝大门口走去。
女孩们仍坐在长椅上,现在吹泡泡的吹管落在莉莎白手中,玛提格则拿面包浸在牛奶里,喂小婴儿约翰。可妮莉亚和爱莉蒂追着泡泡。我一出现,她们全停下手边的事,期待地望着我。
“你是新来的女佣。”有着火红头发的女孩大声宣布。
“没错,可妮莉亚。”
可妮莉亚捡起一颗小石子,扔过马路投进运河里。她的手臂从上到下有一条条长长的爪痕,她一定是常常逗家里的猫。
“你在哪里睡觉?”玛提格问,把黏糊糊的指头在围裙上抹着。
“在地窖里。”
“我们喜欢那下面,”可妮莉亚说,“我们现在就去那里玩!”
她跳起来冲进屋里,但没走几步,当她发现没有人跟着她,于是又转身走回来,一脸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