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宴之际,宾主往往脱略形迹,豪饮欢畅;此刻看到这个旁若无人、吃得肚皮滚圆、小脸一副满足神情的孩子,无不是又笑又爱;又有几个没分寸爱玩闹的,就拿出nǎi酒哄着虎娃喝。
虎娃刚刚恢复了说话的能力,但是说的都是汉话,听不太懂羌胡人说的话;但是他天生一颗七窍玲珑心,能直觉到周围的羌胡汉子们都没有恶意,反倒是透出一种微不可察的亲切感觉,于是来者不拒,不知深浅地灌了几大碗下肚,顿时天旋地转,脸蛋红扑扑地,连左脸颊上的两道伤疤都透出几分光亮。
看着他憨态可掬,几个劝酒的羌人汉子也知道麻烦了,四处张罗着找这孩子家里的大人。虎娃却摆着两只小虎爪,满嘴喷着酒气道:“没事,我自己回去,我知道。”其实他说的是汉话,羌胡人大都听不懂,虎娃却无知无觉,一边说着,一边摇摇晃晃往人堆里挤。这个时候他已然酒劲上头,眼前金星乱冒,看什么都是虚影乱晃,庄中嘈杂的声响在他耳中也彷佛远在天边,几不可闻。——使劲揉揉眼睛,还是什么都看不清楚,罢了!醉醺醺的小老虎眼睛一眯,伸出自己的鼻子四下乱嗅。
在动物界中,老虎是最重视保护地盘的生物之一。它用尿液标示疆界,因此它的嗅觉对自己熟悉的气味非常敏感——虎娃的鼻子和老虎差不多。眼下眼睛瞧东西模模糊糊,他不知不觉又恢复了本xìng,开始用起嗅觉来。
于是,一个半眯着眼睛,仿佛在玩捉迷藏的小孩儿,踉踉跄跄地行走在人群当中。前面摆着烤全羊?虎娃翘翘鼻尖,绕了过去。再前面一股股汗酸味,都不是!虎娃眯着眼看了看四周,转了个大圈朝另一边走了。
这一边……哪来的香味?好像不是吃的,更像是花香,这里种花了?虎娃努力地撑起已经有些睁不开的眼睛,透过眼缝瞧了瞧,看见了一个个头与他差不多的……女孩?“香味……你……你身上的?”虎娃迷迷糊糊地问道,还特意用力嗅了几下,确认自己没有认错。
吾麻被眼前突然出现,满嘴酒气的小酒鬼吓呆了。她心中暗酌:“常听阿妈说,男人喝醉了就会发疯,眼前这个是喝醉了吧,他不会打我吧?怎么还像狗儿一样拿鼻子乱嗅啊?”吾麻被自己吓得快哭出来了。关键的时候,阿爸又不在身边……
虎娃丝毫不理小姑娘那么多忧惧愁肠,不满地挥舞着手臂:“你味道太冲了,去,走开。都闻不到了。”
吾麻大怒。身为烧当羌良吾部落大人唯一的女儿,在父母身边受尽宠爱,哪里有人敢这么跟她说话。她身上的香味,是用了从汉人那里学来的花浴之法才洗上去的,居然被奚落成“味道太冲”?小姑娘顿时忘记了害怕,双手一叉蛮腰,大发娇嗔。
这小姑娘难得也学过汉话,听虎娃是汉家人口音,不甘示弱地以汉话反驳道:“小醉鬼,你身上又是什么味道,都是酒臭!还敢骂我?”吾麻从来没有与外人吵过架,此番被人奚落,顿时觉得万分委屈,眼眶里已经蒙上了一层水雾。眼看虎娃醉醺醺地,被骂了也没有反应,吾麻又气又急,抬起玉足,狠狠地踢在虎娃小腿骨上。“哎呦!”被踢的小虎崽虎皮虎骨,感觉像是挠了痒痒,踢人的小姑娘却忍不住蹲了下来,捂着足尖,疼得直抽冷气,蓄满眼眶的泪水霎时就滑落下来。
眼下的虎娃并不知道,他和吾麻的这一次相遇,后来在流传中演变成“小老虎用鼻子闻着闻着就找到了小母老虎”之类的谣言。现在的小老虎崽,还无法理解小母老虎是什么意思,他急于找人,对这个敢动脚踢他的小姑娘,其实根本就没放在心上——踢人把自己家踢伤了,太没用了。
绕过哭着鼻子的小姑娘,虎娃顺着气味拨开人群往前走,这一次,他很快发现了自己熟悉的几个气味,有老边,还有北宫伯玉。他心中一喜,放开脚步,跌跌撞撞地就冲到了老边怀里。老边只觉一股酒气扑鼻而来,回过神时,虎娃已经趴在他怀里快睡着了。
北宫伯玉见状大乐:“好小子,会喝酒了。哪个王八蛋给他酒喝的。”
很快,又一个小身影几乎就跟着虎娃,也一路直奔过来,看见老边怀里咕哝哝自言自语说酒话的小醉鬼,先是一愣,而后满脸含泪地扑到北宫伯玉身边一个羌人大汉怀里,又哭又喊:“阿爸,那个小醉鬼,他骂我,还打我。”
看着小姑娘俏生生的手指分毫不差地指定虎娃,几个大人面面相觑。老边和吾麻的阿爸面露尴尬之sè,其中又带着几分戏谑,听着小姑娘哭诉着两个小孩子之间的恩怨。北宫伯玉笑着问吾麻的阿爸:“迷钳兄弟,这个小女娘,就是你家吾麻?”
“是啊,当年你和老边都抱过她的。”迷钳轻轻拍着女儿的后背以示安抚。
“几年不见,长这么大了。”北宫伯玉叹道。
迷钳按着女儿的肩膀将她从里怀里推起来,满是慈爱地笑道:“你看看,见到北宫叔叔和老边伯伯,也不知道见礼,就知道哭鼻子,我平rì怎么教的你?”
吾麻被父亲说的不好意思,抬起头来,突然指着老边怀里的小醉鬼,不满地继续申诉:“可是他骂我,还打我,你们都不管他,就管我。”
迷钳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轻轻敲了女儿一个爆栗:“那个小郎喝醉了,你与他较什么真?总得等他酒醒了再说。”
吾麻顿足娇嗔:“那说好了,等他醒了,阿爸要好好管他。”眼珠子一转,又要求老边道:“边伯伯也要多管管。”
北宫伯玉被吾麻的稚气言辞都得哈哈大笑:“好啊好啊,不只你阿爸管,老边管,我也管;依我说,等将来你就嫁给这个小虎崽子,从早到晚,天天管着他。”
第七章 幼虎(三)
北宫伯玉存心打趣,老边和迷钳都笑起来,吾麻腾地羞红了脸,顿足不依,撅着嘴不理北宫伯玉,闪身躲到父亲身后,却不敢再追着虎娃不依不饶了。
“新妇来拜见喽……”有李文侯的家奴高声唱起,引着一个年约十五六的秀丽少女走了过来。老边等人暂停了说笑,各归各座,迷钳坐在老边左手边,吾麻乖巧地蹲伏在父亲膝盖上,忍不住又去瞧瞧趴在老边怀里的虎娃,却见他睡得正香,已是万事不知了。“哼,邋里邋遢,醉鬼一个,以后最没出息的!”
李文侯的娶妾之礼办得热热闹闹,极有意思的是,他的这个娶妾礼,集羌、胡、汉三家之jīng华;迎亲时办得像汉家儿郎娶妾,进了门依然是胡人那一套豪爽之风,礼成之际新娘子没进洞房,却大大方方出来拜见各家亲友。这位新娘子出自归附李文侯的一个小部落,年纪虽不大,但是长身玉立,配上羌人繁复亮丽的女装,光彩照人,英风飒爽。到底是游牧部落的姑娘,看惯天高地阔,从一向艰难的rì子里走过来的草原儿女,与中原汉家女郎大不相同。
老边、北宫伯玉与李文侯的交情到底与旁人不同;李文侯亲自拉着新娘子介绍一番,新娘子也看出二人在此地位不同,神sè间愈发热情,大碗nǎi酒一饮而尽,恭敬有礼却不失大气;老边不禁夸道:“文侯,眼光不错。”北宫伯玉却拿手肘撞李文侯胸口,戏谑道:“这等豪气的小娘,招架得住么?”一旁的吾麻却看着新娘子喝酒后酡红的面颊,还有她身上艳丽的服饰,双眼亮晶晶地:“新娘子好漂亮啊……”
虎娃这个时候酒力上来了,喃喃地说了些什么,胃里有东西翻涌上来,冲到喉咙里,发出一阵阵的低吼声,仿佛山林中的猛虎,以啸声震慑周围的其他猛兽。周围的大人面面相觑,连新娘子也好奇地看着睡得小脸通红的虎娃。
吾麻很是不高兴;这个小醉鬼,刚才骂人还打人,现在又敢在这里吵吵,太不像话了。凭什么他这样胡闹都没事,自己被打哭了反而挨骂?小孩子虽然不喜欢被父母拿规矩管住,可有时也会拿自己不喜欢的那些规矩去管人——凭什么就我一个要守规矩?吾麻此刻正是这样的心态。
小姑娘“呼”地一下跳到虎娃面前,也不管他醉了根本听不见,脆生生凶巴巴地拉着虎娃耳朵大喊:“小醉鬼,你把新娘子都吓到了,你……你给我醒醒,听见没有?”
小老虎正沉浸在醉乡之中,他只觉得自己浑身轻轻飘飘,整个人好似浮在了空气里,感觉不到外界任何的信息。眼前的世界一片茫然,没有颜sè,没有声音,暖洋洋地很是舒服。正打算美美地伸个懒腰,突然耳朵上一痛,眼前景sè剧变,从那茫然世界一下子跌回到了莽莽山林的zhōng ;yāng,一种恐怖凶险的气息陡然包围了他,似乎正有一只凶兽躲在一边盯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