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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粱酒7(第2页)

众乡亲围拢上来,年轻老少,男男女女数百人。不执火把的都手持锛、杴、棍棒。父亲的好友们挤在最前边,举着高粱秸子扎成、顶端绑着破絮、蘸了豆油的火把。

“余司令,打胜了!”

“余司令,乡亲们牛杀猪宰羊摆宴席,等着弟兄们回去。”

爷爷对着那一片把弯弯曲曲的河水把浩浩荡荡的高粱照得庄严神圣的火把,双膝跪倒,泣不成声地说:“乡亲们,我余占鳌是千古罪人,中了冷麻子的奸计……弟兄们……全都阵亡啦!”

火把集中得更加密集,油烟冲天,火苗子跳动不安,一滴滴燃烧着的豆油“滋悠滋悠”怪叫着下落,划出一条条垂直的红线,落地后继续燃烧,河堤上,众人的脚下,遍开着灼热的小花朵。高粱地里传来狐狸的鸣叫。河水中的鱼群趋光而来,水中鱼鸣呷呷。大家都说不出话。在火苗子猎猎卷动声中,似有一种深沉的巨大声响从远方的高粱丛中滚滚而来。

一个老头子,面如黑漆,胡子雪白,一个眼很大,一个眼很小。他把手中的火把交给身边的人。弯腰,双手扶着我爷爷的胳膊,说:“余司令,起来,起来,起来。”

众人齐叫:“余司令,起来,起来,起来。”

爷爷慢慢站起,老头子热乎乎的双手使他胳膊上的肌肉感到极大的温暖。爷爷说:“乡亲们,到桥上去看看吧。”

爷爷和父亲前导,后边火把簇拥。火热的光明一步步照亮了朦胧的河道和高粱的原野,直逼到大桥附近的阵地上。八月初九血红的、悲壮的大半个月亮边上,护卫着几朵绿色的云。火把照亮大桥,那几辆破烂汽车鬼影幢幢。尸体横陈的战场上血气冲鼻,夹杂着焦糊味,夹杂着背景深厚广大的高粱味和源远流长的河的气息。

几十个女人齐声恸哭起来,高粱火把上掉下来的燃烧的油滴落到人的手上、脚上。火把下的男人脸都像烧灼过的热铁一样。雪白的大石桥红彤彤一条,像一道被压直了的彩虹。

那个黑脸白胡子老头儿高声叫道:“哭什么?这不是大胜仗吗?中国有四万万人,一个对一个,小日本弹丸之地,能有多少人跟咱对?豁出去一万万,对他个灭种灭族,我们还有三万万,这不是大胜仗吗?余司令,大胜仗啊!”

我爷爷说:“老爹,你这是给我吃宽心顺气丸。”

老头儿说:“不对啊,余司令,铁铁的大胜仗,你快下命令,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中国别的没有,就是人多。”

爷爷挺起来,说:“你们,把弟兄们的尸体收起来吧!”

人群散开,把公路两侧高粱地里的队员尸体抬到桥西侧的河堤上,一律脑袋冲南,脚跟冲北,排成长长的一溜。爷爷拉着我父亲,一一地过目点数。父亲看到了王文义、王文义的妻子、方六、方七、刘大号、“唠唠四”……一大串熟悉的面孔和不熟悉的面孔。爷爷的脸抽搐不止,满脸的横皱竖纹,两眼泪汪汪,在火把映照下,像两汪化开的铁水。

爷爷说:“哑巴呢?豆官,看到你哑巴大叔了吗?”

父亲立刻想起哑巴用那锋利的腰刀把鬼子头削掉、鬼子头在空中鸣叫着飞行的情景。父亲说:“在汽车上。”

几柄火把拢到汽车周围,跳上车三个男子,把哑巴抬起送到车栏杆外。爷爷跑过去,扛住哑巴的背,立刻又有两个人,一个托着哑巴的头,一个扶着哑巴的腿,跌跌撞撞,爬上河提。哑巴的尸首放在一溜尸首的最东头。哑巴的腰弯曲着,手里还攥着那柄血迹斑斑的长刀。他双眼圆睁,大口洞开,像要吼叫。

爷爷跪下,按住哑巴的膝和胸,用力一压,父亲听到哑巴的脊椎骨叭叭叭几声响,在响声中哑巴的身体伸直了。爷爷去拿那柄刀,怎么也拿不出,只好把他的胳膊往里收拢,让腰刀紧贴着他的腿。一个妇女跪下,去揉哑巴圆睁的眼睛,她揉着,说着:“大兄弟,你闭上眼吧,闭上眼吧,有余司令给你报仇吶……”

“爹,俺娘还在高粱地里……”父亲哭着说。

爷爷挥挥手,说:“你去……领着乡亲们抬来吧……”

父亲钻进高粱地,几个举火把的人跟着他。密集的高粱秸子碰得火把四处溅油,那些半干的高粱叶子,着了油,委委屈屈地燃烧起来。高粱们在火之上,低垂着沉重的头,发出喑哑的哭泣。

父亲一把把M开高粱棵子,露出了平躺着、仰面朝着幽远的、星斗灿烂的高密东北乡独特天空的奶奶。奶奶临逝前用灵魂深处的声音高声呼天,天也动容长叹。奶奶死后面如美玉,微启的唇缝里、皎洁的牙齿上、托着雪白的鸽子用翠绿的嘴巴喙下来的珍珠般的高粱米粒。奶奶被子弹洞穿过的Rx房挺拔傲岸,蔑视着人间的道德和堂皇的说教,表现着人的力量和人的自由、生的伟大爱的光荣,奶奶永垂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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