担心同店的人认为他摆架子,他总是小心翼翼,从不提及过去干的职业——她又把这个情况告诉了桑普森先生,进货员没对他提起这件事,但开始器重他了。不久,又让他替两名乡下顾客设计了几份图样,这些图样都获得好评。从这以后,桑普森先生开始对顾客们提起他手下有一个聪明的年轻人,你们知道吧,是巴黎艺术学校的学生,在协助他工作。菲利普很快被安置在屏风后面,只穿衬衫,从早到晚地画画了。有时他忙得不可开交,只好下午3点同“掉队者”一块吃饭。他喜欢这样,人数少,他们一个个都累极了,懒得说话,饭菜也好点,因为都是进货员桌上剩下来的。菲利普从顾客招待员升到服装的设计员,在服装部里引起很大反响。他意识到自己已成了嫉妒的对象。哈里斯,那个脑袋奇形怪状的店员,是菲利普到店里认识的第一个人,并非常喜欢菲利普,他也无法掩饰自己的妒意:
“有些人就是很走运,”他说,“你不久就会成为一个进货员了。到那时我们都得叫你先生了。”
他告诉菲利普,应该去要求较高的薪金,因为,尽管他现在从事复杂的工作,可每周收入的也只不过是刚开始时的6先令。但是要求提薪是件棘手的事。经理对付这些申请者很有一套讽刺挖苦的办法。
“认为你应该拿更高的工资,是吗?你认为你该得多少呢?”
这个申请者心惊肉跳,便说应该每周再增加两先令。
“哦,好的,只要你认为该得这么多,你就可以增加。”然后他顿了一下,有时以冷酷无情的目光看着,又补充说:“同时,你也可以得到你的解雇通知书。”
到时候收回你的申请为时已晚,你只好离开这儿。经理的观点是,不满足的店员就不会好好干。假如他们不配提工资,最好立即把他们解雇。其结果,除非他们本来就准备离开,否则他们从不申请加工资的。菲利普犹豫着。同宿舍的人对他说,那位进货员没有他什么也干不成,他对此将信将疑。他们都是挺不错的小伙子,可是他们的幽默感是幼稚的。要是他在他们的怂恿之下要求增加工资而被解雇,这对他们似乎是有趣可笑的事。菲利普不会忘记当初寻找工作时所蒙受的耻辱,他不希望再受这个罪了。他知道,在别处很少有机会能得到一个像设计员这样的职位。能画得跟他一样好的人比比皆是。可是他太需要钱了。原先的几件衣服都穿破了,厚厚的地毯也磨破了他的袜子和靴子。有一天早晨在地下餐厅吃完早饭上楼,经过经理办公室的走廊时,他差点儿采取要求加薪这一冒险步骤。就在这时候他看见办公室前排着一长串等着应招广告的男人,大约有100人。他们中间无论谁被雇上了,谁就可以得到像菲利普一样的待遇和每星期6先令的工资。他看见他们有些人因为他已被录用而向他投来羡慕的眼光。这使他不寒而栗。他可不敢冒这个险。
CⅧ 冬天过去了。当夜深人静不可能见到熟人时菲利普便偷偷地溜进医院,看看有没有他的信。复活节那天他接到伯父的一封信,极为诧异,因为布莱克斯特伯尔牧师一生中给他写的信,加起来不超过半打,而且都是说的有关事务的问题。
亲爱的菲利普:
假如你打算近期内度假并愿意到这儿来的话,我将很高兴见到你。冬天我的支气管炎发作得很厉害。威格拉姆大夫都没想到我能够渡过难关。我的体质很好。感谢上帝,我已获得奇迹般的康复。
你的亲爱的
威廉·凯里
这封信使菲利普很生气。他伯父怎样还会想到他还活着呢?他甚至连他的情况一句都不问。他即使饿死了,这个老头也不管的。但是当他往回走的时候,又被什么东西触动了,他在路灯下停下来,把信掏出来又读了一遍。只见信上的笔迹再也没有先前特有的那种公事公办的严厉劲。字写得斗大,颤抖得歪歪斜斜的。也许疾病对他的打击远比他自己讲的要厉害得多。于是他想在这封正式的信里表达渴望见到世界上唯一亲人的思亲之情。菲利普回信说他7月间可以到布莱克斯特伯尔度两星期假。这邀请信来得正是时候,因他正发愁这个短暂的假期该怎么打发过去。9月,阿特尔尼一家要去摘蛇麻草。但那时候他又没空,因为那个月份得预备秋季服装。林恩公司的规矩,不管愿意不愿意,每个雇员都得度两星期假,这期间假如没地方可去,店员仍可睡在宿舍里,但伙食费得自付。一些店员在伦敦附近没有朋友,对这些人来说,假期是件伤脑筋的事情,他们只得从微薄的工资中拿出几个钱来吃饭,又整天闲着无所事事,真是度日如年。菲利普自从两年前,跟米尔德里德一块去过一次布赖顿以来,一直没有离开过伦敦。如今,他渴望着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和享受一下大海的恬静。他从5月到6月一直朝思暮想,以至等到要动身的日子来到时,他倒懒得动了。临走前夕,当他向进货员交代他得撂下来的一两件活儿时,桑普森先生突然问他道:
“你一直领多少工资?”
“6先令。”
“我想这太不够了。等你度完假回来,我将设法使你提到12先令。”
“太感谢你了,”菲利普微笑着说,“我正需要添置几件新衣服呢。”
“假如你好好干,不像有些人那样整天跟女孩子厮混,我会关照你的,凯里。记住,你要学的东西很多,可是你还是有出息。我会为你说话的,你是有前途的。到时候我将设法让你拿到每周1镑的工资。”
菲利普不知道还将等多久,两年吗?
看到伯父的变化菲利普吃了一惊。上回见到伯父时,他还很健壮,腰板直挺挺的,胡子刮得光光的,纵欲的脸面圆圆的。可是如今他的身体已莫名其妙地垮了下来,皮肤蜡黄,眼泡浮肿,弯着背,人已明显地苍老了。自从上回患病以来,他蓄起了胡须,走起路来,步履蹒跚。
“今天我身体不大好,”当菲利普刚到家,跟他一块坐在餐室里时,伯父说道,“这么热的天气,搅得我心烦意乱。”
菲利普一边询问着教区的事,一边打量着他,不知道他还能活多久。一个炎热的夏季将会结束他的生命的。菲利普注意到了他的手多么瘦削,还直哆嗦着,这对菲利普来说太重要了。假如他在这个夏天就去世,他便能够在冬季学期一开学回医院继续读书。一想到再也不必回林恩公司,他的心便激动起来。吃饭时牧师驼着背坐在椅子上。自从他妻子去世后就一直料理着他的生活的女管家说:
“先生,让菲利普先生切肉好吗?”
这老头出于不愿意承认自己身体虚弱的心理,本想要自己切肉,管家的提议,使他很高兴,便放弃了切肉的尝试。
“你的胃口还很好。”菲利普说。
“哦,是的,我的食欲一直很好,但是我现在比上回你在这儿时瘦了,瘦点我倒高兴,我向来不喜欢发胖。威格拉姆大夫也认为我比以前瘦点是好事。”
饭后,女管家给他拿来一些药。
“把处方拿给菲利普少爷看看,”他说,“他也是个大夫。我要他留心处方里头有没有差错。我曾告诉威格拉姆大夫说,你现在正在学医,他应该少收点诊费。该付的医药费贵得惊人。一连两个月,他天天都来替我看病,而且每看一次就要5先令。要花很多钱,是吗?现在他仍然每周来两次,我想叫他别再来了。如果需要他,我会派人去请他的。”当菲利普看处方时,伯父急切地望着他。大夫开的都是一些麻醉药剂,共有两种。牧师解释说,其中一种只有当神经炎发作得无法忍受时才服用。
“我谨慎得很,”他说,“我可不想染上鸦片瘾。”
他只字不提他侄儿的事情。菲利普猜想这是伯父慎重起见,生怕他伸手要钱,因此伯父就先发制人老是喋喋不休地对他诉说钱财开支的事。他已花了这么多钱请医生看病,又花更多的钱到药房买药。而且,生病期间他的寝室每天都得生火。现在每逢星期天,他早晚需要雇马车上教堂。菲利普生气极了,很想对他说:你不用害怕,我并不打算向你借钱。但他忍住没说出来。在他看来,这老头对生活的一切乐趣都丢弃了,只还顾得两件事,一是享受吃喝,二是渴望占有钱财。这样的晚年真是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