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在青色宫檐的一侧徐徐划过,皇帝望着檐上的脊兽出了神。
“陛下。”周珣之的轻声呼唤打断了皇帝的思绪。
皇帝直起身子,目光转向周珣之,眼神中还残留着一丝晦涩,“如何?”
“皇后这会歇下了。”周珣之对皇帝笑了笑,以示安抚,“陛下既然已经定了,就早早召柔然使臣进宫,下旨吧,也免得群臣惶惑。”
皇帝点点头。他其实有些好奇周珣之和皇后说了什么——话到嘴边,又忍住了,含糊地说了句,“都是权宜之计。”
周珣之欲言又止。
“国公想说什么?”
“臣,”周珣之犹豫片刻,最后只隐晦地说了句:“臣只是怕,人心不足蛇吞象啊。”
皇帝脸色愈发难看了。周珣之忙岔开话题,着力宽慰了皇帝几句,皇帝心不在焉,等周珣之离去,便忙不迭屏退了左右,召樊登密议江南战事。樊登自柔然使臣在殿上大放厥词之后,便料到皇帝要加紧攻伐江南,这一趟入宫,是胸有成竹,不待皇帝发问,便说:“陛下是要召王孚部平定荆湘刺史之乱?”
“正是。”皇帝急问,“舟师练得如何了?”
“阵法和兵器已经熟习了,只等入秋河水暴涨,王孚部困在荆湘,就可顺泗水径至太湖了,”樊登笑着挽起袖子,“臣在家无事,也练了一手好洑水功夫。”
当初南征鏖战,趁元氏内讧,樊登才得以攻破建康,彼时已经是强弩之末,时隔三年,兵强马壮,皇帝倍添信心,激动地击拳道:“这次一定要横扫江南,铲除余孽。”
“是,至于檀涓,”樊登一想到这个人便如鲠在喉,他竭力忍住厌恶,“他麾下多是当初檀济的人马,臣却有些不大放心……”
檀涓是周珣之的人。周珣之唯恐樊登借南征独霸江南,力排众议将檀涓安插去了雍州——就雍州一战看来,檀涓并不是个合适的人选。皇帝虽然懊恼,却没有在樊登面前露出端倪,只随口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嘛。”
樊登一挑眉,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只笑着恭维道:“还是陛下有肚量。”
见过樊登后,皇帝仿佛吃下一颗定心丸,对柔然公主的事也没有那样在意了,转天便召集柔然使者与群臣,许诺立十二岁的柔然公主为左皇后,并传递国书,昭告天下。柔然使臣志得意满,在践行宴上喝得红光满面,跪着敬了皇帝一大杯酒后,笑着仰脸道:“可汗得知陛下要立公主为后,喜不自胜,昨日又遣使送来国书,称还有个不情之请,万望陛下恩准。”
皇帝登时想到周珣之那句话,极难察觉地皱了下眉,笑道:“你说便是。”
“是。”柔然使臣大声道:“可汗请陛下立闾夫人所出的小皇子为太子,如此,两国才算骨血相融、永世敦睦。”
宴上丝竹夹杂着欢笑,旁人还没听清,皇帝却一字不差地落入耳中,脸上表情顿时凝结了。慢慢放下酒盅,他说:“你再说一遍。”
“可汗请陛下立闾夫人之子为太子。”
皇帝手背上青筋暴起,紧紧攥着扶手,竭力平静地说道:“立太子不同于立后,关于国家社稷,我朝自己的事,就不劳可汗费心了。”
“陛下,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那使臣死到临头,犹满脸笑容,“闾夫人之子,是可汗的孙子,夫人离世后,可汗对外孙格外怜爱,”他慢吞吞道:“其实,这何尝不是陛下欠闾夫人的?”
皇帝眉心一跳,在嗡嗡的人声中,他脸色陡然冷了,高声道:“闾夫人因病去世,朕以皇后之礼将她下葬,朕不欠她的。”
宴席上顿时静了,众人被施了咒似的,先后停下动作,惊恐地看着皇帝。
怕这柔然人还要胡搅蛮缠,皇帝作势揉了揉额角,疲惫地说:“朕不胜酒力……”
“陛下,我们柔然人,向来有仇必报!”柔然使臣激动难抑,用柔然话嚷嚷道:“谁杀我血亲,我必杀他血亲!”
皇帝听不懂,但从他涨红的脸色上能猜出一二。什么立皇后、立太子,都是幌子,郁久闾分明是存心挑衅。
“逝者已矣,说什么都于事无补了,”皇帝冷淡道,“闾氏是朕的妻子,没有保护好她,是朕的过错,可汗要怪,就怪朕吧。”
“冤有头债有主,陛下又何必包庇小人?”柔然人冷笑,“皇后殿下身份尊贵,可汗自然不敢冒犯,只好请安国公亲自去趟柔然王庭,向可汗请罪了。”
“大胆!”皇帝忍无可忍,将酒盅往柔然人脸上抛去,砸得对方脸上鲜血淋漓,十分可怖。那人似乎被激怒了,也用柔然话怒不可遏地咒骂起来,皇帝当即喝道:“来人,拖下去……”
“陛下!”还是樊登先回过神来,跳起身制止道:“陛下三思。”
“这人酒吃多了胡言乱语。”皇帝被樊登一吼,立马改口,“请他下去,好生照料。”
樊登悄然松口气。被群臣频频侧目,周珣之定定神,离席到了皇帝面前,“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