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城之行没有找到荷荷。这期间我终于不敢延宕,要马上联系凯平了。我急于听到他的声音——当我好不容易拨通了电话时,却又犹豫起来……我镇定着自己,一边想着从哪里说起——由今年农场的玉米长势谈起,然后说到了帆帆。一提到这个名字,电话那一端就有了极力掩饰的兴奋,这从变得稍稍急促的呼吸中透露出来。我说不下去了。那边马上问:“怎么了?”“哦,没怎么。我是说帆帆最近,嗯,可以说遇到了一点麻烦……”“什么麻烦?”“我看最好是见面再说——不过还是先告诉你,现在就告诉你……”“就是嘛,你什么时候也开始学得吞吞吐吐了!快讲吧!”我还是说不下去。再次停顿了一会儿,终于从头讲起来——从那一天早晨开始、一直到离开,帆帆对我讲的一切……
那一端的电话不知什么时候挂断了,接电话的人好像早就离开了,隐隐地、难以察觉地将话筒撂在桌上……而我还在讲着,讲着。
从此不再有他的声音。他不接我的电话,这样一连多少天过去,与我的一切联系通道都切断了。刚开始我极为不安,后来才算定了定神——他会因为我的耽搁而生气吗?不过我想既然事到如今,现在,再也不该急切地追他扰他了,起码要留给他一点舔伤的时间……就这样,我蜷在庆连的小院里,默默等待。这里多半时间只有我和老人,庆连一直在外面寻找荷荷。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我惦念的那个声音重新响起来:嘶哑,陌生,而且非常遥远,就像从另一个星球上传过来的一样。这使我想到他病了——再不就因为困在一座古堡里,那种阴沉古怪的地方很容易使人改变。我们在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可惜这样只有一两分钟他就急起来:我们见面吧,越快越好!可是我无法去古堡,他又不能去那个农场……商量的结果是他到村庄与古堡之间的镇子上,在一个旅店里等我。
我匆匆赶到。原来这是一个老式马车店改成的旅馆。凯平真的病了,肯定大病了一场。我从没见他这么狼狈过:乱发,红眼,脸色发灰,嘴唇哆嗦。他见了我反而一时无语,可能觉得一时无话可说。一个彻底绝望的人可能就是眼前的样子。我怜惜地拍了拍他的后背。他坐在一把随时都能垮倒的老藤椅上,想抽烟,又揉掉。
“你这副样子,老板高兴吗?”
“老板那天盯住我看了一眼,问:‘什么事?’当然瞒不住,我就说过几天再讲吧。老板不问了。了不起的老人,能闷住……”他说到这儿苦笑了一下。
“凯平,说句实话,你以前——我是说在家里住的时候,你就一点也没有察觉、没起疑心?”
“怎么会!我从来没有,直到现在都不敢相信啊,老宁!这真像编出来的坏故事——夜里想了想,这就是出坏故事的时候啊,我还有什么不相信的!妈的,我认输认倒霉——真想死,可就是不能死。想宰一个人,宰一个人……谁也宰不了。没出息啊!我得振作一下了,想和你说一说了……”
那把椅子快被他晃塌了。他握紧了拳头捶着桌子,又捶自己的腿。
“凯平,在这件事上就任其自然吧——既然我们都无能为力……”
“什么无能为力?对自己,还是对帆帆?”
“都一样……”
凯平斜我一眼,咬着牙:“不,我不甘心就这样饶了那个人。帆帆算给他毁了,完了——他是我的养父,所以我觉得自己也有责任,我没能保卫她!我有这个能力啊,我肯定有这个能力……”
“你大多数时间不在那个大院里,怎么保卫她?”
“我能!我应该能!她住进了橡树路,我们都应该保卫她……可惜我们……都没有!老宁,我们都没有……”
我不再吱声。“我们”,这两个字难道也包括我吗?
凯平呻吟着:“那些带枪的警卫、武装人员,他们更没有……”
“他们保卫的是岳贞黎!”
凯平站起来:“所以,所以我们都是一些该死的家伙!老宁……夜里睡不着,我一直在想一件事,就是应该在帆帆奶奶去世前,去看看老人家。一个八十岁的老人天天在河口那儿捡鱼。我对帆帆反而想得少了,因为就那样了——她将来就拉扯着那个混蛋孩子去过吧……最可怜的是那个老人,我们所有人都对不起她……”
他眼里泪花闪闪。我也十分难受,无法劝慰他。这样停了一会儿,他突然抬高声音说了一句:“对了,我今天要告诉你,我从现在开始叫‘于凯平’了。我和岳贞黎没有任何关系了,除了恨他的时候,我不会再想起这个人。”
“……”
“这些天里我一遍遍看爸爸妈妈的照片,看他们那份生平材料,对着父亲的遗像大声喊着:爸爸,你大概做梦也没想到吧,你当年拼着老命驮回来的,就是这样一个混蛋啊!为了一个流氓、骗子,你搭上了一条命!爸爸啊,你听见了吧……”
凯平泪水纵横。
“我爸为了救岳贞黎,肠子都流出来了。可他就是一手捂着流出的肠子,一手揪紧了背上的岳贞黎……我一直在想,平时自己去医院打针都痛得受不了,想想父亲那会儿吧,他有多么痛、多么痛……”
我的眼睛湿润了。
“他有多么痛,多么痛……”
2
他的呼喊声中,让我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很久以来我总是回避,总是忍住了不去想他。我不敢想。我曾经仇恨他,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极力忘掉他的模样,他的历史,他晚年的呼号和呻吟。我还记得他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刻着绝望,他的眼睛盯视着我,盯视着这个世界,泛起一种即将解脱的欣悦,还有幸灾乐祸的神色……是的,那会儿他的时光不多了,正躺在炕上挨着,我为此稍稍松了一口气。我像摆脱恐怖、死亡、痛苦和仇恨之根一样,摆脱自己的父亲。
作为一个儿子,没有任何人像我一样,因为恐惧和厌恶,在他去世后这么长的一段时间里,故意忽略那一段历史。那是多么复杂费解的历史啊。更为可怕和难以原谅的是,这个儿子还自称是怜悯一切的人。父亲终于死去了,但那已经是两年以后的事。然而我们家从来没有烈士,只有冤死者和苟活者。
想不到最后的日子拖得这样长。父亲的死亡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从仇恨他再到他离去,真是一个十分难熬的时间。我等不到什么结果,只得返回南山——然而归来时看到的却是父亲的坟头:上面刚刚长了一层浅草;周围坟墓的树木那么高大茂盛,生机盎然,开了一片片野花,飞来的鸟雀都愿意落在上面。父亲的坟头这么矮小,路过的人都可以将其忽略掉。我看着它,知道里面埋进了我全部的恐惧和哀痛。
直到今天还能一丝不差地想起那一天。今天看,只有父亲才配有这样的一个坟头,它就像他一样,又黄又瘦,稍大一阵风都能吹倒。谁也想不到这个人竟然来自一个大家族,而且在人间风风火火地走过一遭,所经之处还搅起了骇人的波涛;谁也想不到他的名字会和一部传奇连在一起。古怪的人生和历史就是这样,人们尽可怀疑、谩骂,但最后要找传奇的主人公,还得把目光落到那个人身上。
在父亲去世的前两年,他的机会似乎来了。当年与他共事的那个人,就是所谓枪林弹雨并肩战斗过的那个战友,突然出现在我们的小城里。老天,这个人早已身居要位,他凭地位、声望,要抹掉父亲的冤名就像掸掉一层灰尘一样容易——他是最了解父亲的啊,这么多年他躲在了哪里?不声不响,一个人荣耀去了。母亲说:你父亲刚刚获罪时多少次提过这位证人和战友的名字啊……这一下好了,老天有眼哪,只要你父亲去找他一次、只要他愿动一下手指,一切都会了结。十几年的冤屈、羞辱和不幸,所有这些都会被一阵风吹走。母亲和外祖母坚信这一点,激动不安,望着窗外的天空咕咕哝哝。她们催促父亲快快振作一点,快些从炕上爬起来,只需坐在那个人的车子经过的路边,抬起自己骨瘦如柴的胳膊——那个人就会把手伸给他,然后一拽,就把他拉出深渊。
在母亲和外祖母的咕哝声里,父亲连一丝笑容都没有。他一直躺在炕上,一身发臭的衣服遮去了累累伤疤。这些伤疤除了战争中落下的,再就是后来折磨中留下的,它们新旧交错。可他黑着脸,躺在那儿一声不吭。
结果父亲什么都没有做,直到那个声名显赫的人走了。这个事情使我加倍地仇恨父亲。他带来的巨大恐怖让我无法忍受,怨恨冲天。
不久,我被母亲(当然还有父亲)命令快些离开小茅屋,而且要立刻就走!离开母亲,去大山里流浪,这太突然了。可是没有办法,因为、因为……母亲最终以父亲的名义下达了一个绝不可能变更的命令。真要感谢你的冷酷。好吧,也许我偷偷潜入大山的日子,就是我重生的日子,我会忘记你——我将永远没有父亲。
在一个人的旅途上,我一路咀嚼的都是母亲身边的温暖。从那时起我就成了一个流离失所的人——一个孤儿——人世间最冰凉最悲伤的字眼。但愿这两个字一生都不要将人缠住,可是我知道,这是迟早的一天,是人人都不可能逃避的结局。这是人生最大的、也是最后的悲惨,人的所有不幸其实都与这两个字紧密相连。除了想念母亲,我只想忘掉分手时,父亲那沉凝的眼神和咬紧的牙关。你的又小又可怜的坟头啊,五分钟就可以被流沙扫得无影无踪的坟头啊,但你像它一样隐而不彰,今后再也没人提起,所有人都把你遗忘。你的敌人和战友一样,都不再想起你。一幕幕戏剧过去了,尾声戛然而止。另一幕又该上演了,再接下去还会有其他的一幕,永无尽头。你只是一幕大悲剧里的喋血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