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过几个月,我老妈就问我哥:〃钱都哪里去了?〃
我哥总是对这个问题很气愤:〃钱都哪里去了?那你说,几个月前的空气哪里去了?几个月来的粮食都哪里去了?这几个月的青春都哪里去了?〃
在之前和之后的漫长岁月中,无论我哥境遇如何,他总是摆脱不了和我老妈的头脑激荡和言语相残,任何需要拿出大笔现金的时候,他总是要仰仗我老妈。我哥最低落的时候,总结老妈的特点:没有生活乐趣,酷喜斗争,贪婪无度。我哥说,他们俩的恩怨只有其中一个死了才能了断。我老妈最低落的时候,不是动之以情,就是看着我哥的眼睛说,我怎么生了你这样一块东西:还不管用,就晓之以理,问,你怎么出门不让车撞死?你怎么不去北京站卧轨?门后有半瓶没过期的敌敌畏,你最好都喝了。这些都不管用了,最后的最后,我老妈说三个字,还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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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哥各届女友用她们的美学偏好指导我哥买行头,我哥每换一届女友,我就多了几套一两年前曾经非常时髦非常昂贵的衣裳,其中包括一条周润发在《上海滩》里那种白色羊绒围巾。十多年后,我哥开始成套继承我的笔记本电脑和手机,都是两三年前最先进的,比如2006年用IBMThinkpadT41和诺基亚Communicator9500。
我哥想不开的时候,说:〃北京风沙太大,干得尿都撒不出来,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比上,我们不如老妈老爸,他们无成本养儿育女,国家福利分房子,还有劳保;比下,我们不如你们,没有赶上〃四人帮〃,有前途,没被耽误。这些都是报应。〃
我说:〃我六岁偷看你抄在日记本里的港台靡靡之音,〃我知道你会这么想,把我想成变了样。我不怪你会这么想,换了自己也一样〃;十岁的时候,读两千年前的诗;三十岁以前穿你以前的衣裳,这是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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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节:第九章石决明JJ舞厅(3)
在原来没有小白和王大师兄的时候,我们有钱的时候去燕雀楼之类街边小馆,没钱的时候去吃朝内南小街街边小摊的京东肉饼,有钱没钱都喝普通五星啤酒和普通燕京啤酒。王大师兄早小白两年回到仁和医大,一整身白肉和一皮夹子绿色美金,一块美金比我们一块钱人民币大十倍,十块美金比我们十块人民币大十倍,让我们所有的人都服了,认定美国的确是个该去的好地方。王大师兄刚来的三个月,我们从南到北,从东单北大街南口吃到地坛公园,又从西到东,从鼓楼东大街吃到东直门。有了王大之后,我才知道了东来顺、萃华楼和东兴楼里面到底有没有厕所,才知道了不是普通的燕京啤酒是什么滋味。
〃王大,你说普通燕京和精品燕京到底有什么区别?〃我没问辛荑,他倒尿盆的历史比我还漫长,和我一样没有这方面的幼功。
〃价钱不一样,差好几倍呢。还有,商标不一样,精品燕京,酒标烫着金边呢。还有,口碑不一样,你看点菜的时候,小姐一个劲儿说精品好。还有,精品的泡沫多,倒小半杯,出半杯泡沫,尿蛋白含量老高似的。〃王大说。
我基本认定,不管王大后天的实验室修为有多深,少年时代也是倒尿盆长大的。
〃都是骗钱的。〃辛荑说,〃总要人为区别一下,否则如何多要钱?学医不要学傻了,以为人都一个样,即使脱了裤子也不一样。说实在的,你说,鱼翅和粉丝有什么区别?龙虾刺身和粉皮有什么区别?燕窝和鼻涕浆糊有什么区别?没区别。唯一有些独特的,应该是鲍鱼。〃
B大上无脊椎动物学实验的时候解剖过鲍鱼,耳朵似的贝壳,贝壳上一排九孔,学名叫石决明。
我始终没有改变我在军训时对辛荑形成的看法,辛荑的流氓都在一张嘴上。他常年睡在我下铺,真正的流氓不可能有那样彻朗宝玉的睡相。医院供暖期超长,辛荑常年裸睡。人脏,床铺也脏,但是两种不同的脏,产生不同的色彩,一个清晰的人形印在辛荑的床铺上。凭着这个人形,我能清楚地分辨出他的睡相:头面墙,微垂,枕左手,基本不流口水,肚子微坠,肚脐比下巴低,膝收起,大小腿呈九十度,右臂搭身体右侧,一晚上全身基本不动。这个人形长久戳在我脑海里,时间冲刷不掉,过了很久用天眼看过去,仿佛看着新挖开的古墓:内壁长一百零八至一百八十六公分,宽二十四至三十二公分,系石板立置砌成女性墓。头向正西,头部马蹄状束发玉箍,胸前一对玉雕猪龙。在朝内南小街街边的京东肉饼店,我和辛荑和小白坐在层叠至屋顶的啤酒箱旁边,街北十五米外是汽油桶改的烙饼炉子。辛荑看着街道旁边凭空而起的板楼,说,他小时候,跑步最慢,家周围大单位盖楼房,街上的混混儿没见过一家一户的厕所,在跑得最快的混混儿带领下,蹿上快盖完了的楼房,跑进一家家厕所。抽水马桶的水箱都在头顶,控制水流的绳子垂下来,末端是葫芦形的坠子。混混儿一把扯下葫芦坠子,跑得最快的混混儿扯得最多,多到觉得没用还是都揣在怀里。辛荑跑在最后,跑了一下午,一个葫芦坠子都没抢到。辛荑还说,在那片板楼的地下室,在人住进去之前,男女混混儿常去鬼混,他站岗。跑得最快的混混儿给他一瓶五星白牌啤酒,说,不是给你喝的,不是给你砸人的,是有人过来就摔在地上,听响,报警。站在门口,辛荑听见俩喇叭录音机,〃美酒加咖啡〃,手碰吉他,吉他碰酒瓶,酒瓶碰酒瓶,酒瓶碰墙,肉碰墙,肉碰肉。辛荑说,一直在等那个跑得最快的混混儿出来,对他说,轮到你了,但是一直没有。〃后来?后来也没轮到我。后来我拎着那瓶啤酒回家,酒瓶盖儿都没开,天上有月亮,酒瓶盖大小。后来,又过了两周,下午,还上课呢,初中的班主任让我去她办公室,办公室里面坐着两个警察,然后我就被带走了。派出所里,我看见了那个女混混儿,眼睛还是亮的,但是没神儿了;皮肤还是白白的,但是皱了。一个警察问,那天地下室里有他吗,看仔细了,仔细看。那个女的看着我,看了足足三天,三个月,三年,三十年。然后说,没有。后来,警察让我回去了,让我自己和班主任说,认错人了。后来,那学期我没评上三好学生。后来,我高中考上了四中。〃
后来,王大师兄不再拉我们吃高级饭馆了。〃理由很多,第一,我钱花得太快了,你们麻将又打得太小,一晚上赢不了一百块,我也不一定每次都赢,我有出没进,我老婆在美国查得到我的账户,她有意见了,认为我在北京有其他女人了,比她年轻的,比她现在漂亮的。第二,我太胖了,我超过二百斤了,我血糖也超标了,我老婆说,如果再超百分之十,过了能被十五开平方的二百二十五,就不见我了,更别说做别的了。第三,我要集中精力好好学习了,我要毕业,然后回美国当校医,我不能草菅人命,我不能砸了仁和这个牌子。〃
后来,王大师兄爱上了蹦迪。王大师兄开始穿皮鞋,周一到周五,值完班,脱了白大褂,食堂喝碗馄饨,铆进夏利出租车后座,就去小西天的JJ,全场飞旋。在不带我们出去喝酒之后的三个月时间,听小护士说,王大师兄有了个外号,JJ安禄山。虽然更结实了,体重却没有因为跳舞降低到二百斤以下。王大师兄蹦迪完,吃夜宵。一个人的时候,吃东单上的街边小馆和京东肉饼;如果蹦迪的时候带着有小女护士或者小女大夫或者体型娇小但是年纪不小的老女大夫,吃一个叫雪苑的上海馆子。我在东单街上仰头见过,王大师兄一边吃一边挥舞着他柔弱无骨的大肉手,小女护士或者小女大夫或者体型娇小但是年纪不小的老女大夫,面积基本上不到王大师兄的四分之一,体积不到八分之一,微笑着坐在对面听着,王大师兄的肉身和肉手占据了雪苑临街所有面积的一半,仿佛拉下了一半的巨幅窗帘。
后来,王大师兄改去劳动人民文化宫周末交友会场,王大师兄基本都不带身边的小女护士或者小女大夫,但是也穿皮鞋。他教育我和辛荑和厚朴,他到了岁数,现在越来越喜欢俗气的女孩,二十岁上下啊,认识的汉字不超过一千个,常说的汉字不过五百个,会写的汉字少于两百个,在王府井百货大楼包个柜台,比仁和医大的女大夫女护士女学生强多了,小动物、小树木一样简单,更纯粹,更容易好看。他和我说,劳动人民文化宫集体交友的人都站在享殿外巨大的平台上,那个享殿比太和殿还高,站在平台上看得到准备祭祖用品的井亭、神厨、神库。男男女女在平台上各自扎堆,男的多,女的少,所以往往女的立在圆心,男的围成一圈,轮流介绍自己的情况,谈成绩谈理想谈人生谈工作谈学习谈最近的国家大事。会场的喇叭反复放〃一把金梭和一把银梭,交给你来交给我,看谁织出最美的生活〃,但是不许唱歌跳舞,所以每个男的都从脚踝发力到喉咙使劲儿说。王大师兄站在旁边,基本没有他说话的份儿,即使轮到他,他刚说,〃我是个医生〃,下一个男的马上接着,〃我也是一个医生,我行医五年多了现在是三甲医院主治医年底很有可能提副教授我是放射科的但是别担心我受辐射不多有带薪假穿铁裤衩不影响生育有科学证明发表在上一期《自然》杂志上。〃王大师兄说,唯一有一次,一个女的跑过来,说,我盯你好久了,这么多人,就数你老实,有诚意。我老实跟你说,我离过婚,有一个小孩儿,虽然我显得小,但是三十多了,你的情况呢?
后来,小白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