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尔来接他的时候,天还是黑的,而特纳得请夜班门房打开大门的锁才出得去。街道寒冷,不友善,荒凉。一小片一小片的细雾不时出其不意地扑向他们。
“我们得绕远路从桥过河。这个钟点没船。”莱尔说,口气近乎无礼。
他们已经开上了马路。在他们两边是一些由瓷砖和玻璃盖成的新大楼,乍看像是乘夜间从荒废田地里冒出的野草。他们开过了大使馆。濡湿的混凝土十分阴郁,有如战争过后留下的残烟。英国国旗无精打采地垂在旗杆上,仿似插在一个士兵坟头的花朵。在灯光疲惫的前门廊,狮子和独角兽兀自昂首挺胸。荒地上的两根足球门柱在暗光中醉昏昏地倾斜着。
“布鲁塞尔那边热起来了。”莱尔说,语气之中暗示着颇不容易。十几辆汽车停在前庭,其中包括布拉德菲尔德那辆停在专属停车格里的白色“捷豹”。
“对我们有利还是不利?”
“你怎么想?”莱尔说,“我们要求和德国人私底下谈,法国人也这样要求。但他们不是真的有兴趣和德国人谈。他们只是喜欢拔河游戏。”
“谁赢了?”
莱尔没有回答。
就像每个破晓前的城市一样,这个荒凉的小镇笼罩在诡异的粉红色暗光中。街道湿而空荡,房子脏得像旧制服。在波恩大学的拱门前面,三个警察用路障设成一条小道。莱尔车子开近时,他们挥手示意他停下来。然后他们突然绕小跑车走了一圈,记下车牌号码,又站在后保险杠上踩了几踩,测试车子的悬吊系统,最后透过起了雾的挡风玻璃窥视车内人。
“他们说什么?”车子开出后特纳问。
“帮我留意那些单向的路标,”莱尔说,随着一个蓝色箭头的指示往左转。“走这条路真够绕的。”
一辆电动厢型车蹭到了水沟上,引起两个穿绿色皮革大衣的警察疑心注目。一个商店橱窗里,有个女孩正在给人体模型穿沙滩装:她抓住模型的一只塑料手,把袖子套进去。她的靴子毛皮沉重,走起路来像铐着脚镣。此时他们已到了火车站前的广场。一条条黑色的横幅跨过马路,又沿着火车站的遮雨棚延伸。“欢迎克劳斯·卡费尔德!”“用猎人的问候礼向你致意,克劳斯!”“卡费尔德!你为我们的自尊说话!”在一面新搭的大广告牌上,高悬着特纳迄今见过的最大的卡费尔德照片,上面写着:Freitag!(星期五!)因为四周的泛光灯都是往外照射,照片中人的脸一片幽暗。
“他们今天会来。蒂尔希特,迈耶-洛林,卡费尔德。他们会从汉诺威来这里准备场地。”
“这一次由西布克龙当东道主。”
接下来的路再一次时左时右。从一条双倍暗的小桥下面通过后,他们进入了另一个广场,并停在一些临时架起的红绿灯前面。他们突然不约而同把身体向前伸,表情惊讶地凝视从市集广场通向市政厅的那个缓坡。
在他们正前方,一个个空杂货摊一字排开,像营房里的一张张床。在它们后面,那些华而不实的房子向发光的天空伸出锯齿状的山形墙。但特纳和莱尔此时看着的却是山坡上雄视整个广场的那栋粉红色和灰色的市政厅。一些梯子靠在它上面,露台上竖满一列列细长的旗子,前面的圆石路上停满奔驰车。在市政厅的左边,一家药房的前面,十几盏泛光灯照映着一个白色的大脚手架,其外形肖似中世纪的塔楼,高度高及市政厅的老虎窗。它的巨大粗腿八字形跨在自己的暗影上。工人已经群集在脚手架的基部。特纳听得见隐隐的铁锤敲打声和电锯呜咽声。一个默默的滑轮正卖力地把一撂木材往上送。
“旗子为什么都是半降的?”
“致哀。是个挖苦。他们为国家尊严致哀。”
他们开过了长桥。“好多了。”莱尔说,发出了一下满足的咕噜声,又拉开领口,就像是进入了一个较温暖的世界。
他车开得非常快。车子经过一个又一个村庄。没多久就进入了郊区,沿一条傍依着河东岸的新路前进。他们右边是巴德戈德斯堡的石山,它被不同层次的细雾所分割,冷冷俯视着下方沉睡的小镇。路把他们带到葡萄园的边缘。在迷蒙的幽暗中,葡萄园里的犁沟反而醒目,像是缝在狭木板锯齿状纹理上的缝线。葡萄园上方是七峰山的森林,森林再上去是抵在黑色天际线的破败城堡和哥特式蠢建筑。之后他们离开了大路,转入一条林荫路,路很短,尽头处是一片由未明路灯和修剪了的树镶边的河滨空地。再过去就是闷热和朦胧的莱茵河。
“左边第二栋,”莱尔扼要地说,“看到有人在警卫就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