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书中前,远离一切打扰,手中握着笔的感觉,特别有安全感。写几行文字,读三五句诗,便又偷得浮生半日闲。喜欢有大大的窗子,窗户最好总是开着的,有充足的自然光,又可以毫无阻碍地和新鲜潮湿的空气来个亲密接触。抬头就是满眼的蓝天白云,再近一点,可以清楚地看到有麻雀轻轻巧巧地从远处的竹林一跃身飞到窗前的核桃树上,我从窗子里望过去,可以毫不费劲地看到它鲜红的小嘴和亮丽的橙色的细细的小脚丫。
挑几朵早春盛开的在阳光下晾晒干的桃花,再辅以几片芦荟,一小把决明子,加上少许冰糖和蜂蜜,将开水慢慢注入杯中,透过透明的杯身,可以看到花朵上下翻腾并逐渐绽放她昔日的美丽——是白得近乎透明的花瓣。时间流逝,这一春一夏,于一朵花而言,却是一生一世的光景。她往昔的伙伴,已是零落成泥,用生命结出了小小的桃子,待那新生的生命在青天白日里渐渐长大、成熟,变成大而饱满、甜而多汁的蜜桃,或被人采去吃了,仅留唇齿间一缕余香;或随一场夏雨一阵清风,便纷纷垂落枝头,到泥土里去寻找生命的意义去了。而我杯中的花,在生命最盛极最绚烂之时,骤然沉睡过去,似是逃脱了自然中那不可改变的轮回之苦,将最美的姿态风干为永恒。而她,却终于在沸水浇灌的痛苦中醒来,再次绽放,有着难以掩饰的苍白的美。
我对花说:“花啊花,真庆幸你到现在还能葆有往昔之美,看看你的伙伴,他们迅地凋谢,早已不知去向,就连那果实,如今也是一个不剩,看看窗外那孕育了你的桃树,徒留一树单调的绿叶过不多久,那叶子也会黄、干枯、凋落,一片不剩。时间真是太过残酷的存在,任何东西都挡不住它的侵蚀,你却是幸运之花。”
那杯中的花开口说话了:“不,你错了,我一点也不幸运,相反真是极其不幸的。我的生命被抽空了、掠夺了。开花、结果、成熟、凋零,乃是一个完整的生命过程,是大自然神奇的造化,而我,却被永远地定格在了一朵花的瞬间。”她的声音十分细弱,显得无力又悲哀。
我不解,说:“世人都赞叹花开时惊世的美丽,而惋惜花谢成泥的衰败,美好的东西总是易逝的,难道不应该极力铸就永恒,定格美丽吗?你看,你如今美丽依旧。”
“所谓美,乃是对易逝的、不可得的一种幻想和期待罢了,当美被定格,被希望成为永恒的时候,就已经不是美本身了,而是一种被异化了的、苍白的美。我的身体虽然还在,灵魂却是空虚的,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意义,应该是一种充实——是欢笑与苦难,赞美与失落、索取与奉献、生与死所共存的统一体。当我变成饱满的果实,由轻浮走向成熟,由索取走向奉献的时候;当我向自然捧出甜美的馈赠,当我从枝头跌落、腐烂、消失不见的时候;当我完成了我生命的整个历程,当我变得苍老、丑陋的时候,我却是幸福的。”花幽幽地道,有一种深深的向往和难以言说的惆怅。
我说:“生命中最不能承受的是轻,生命却该如此,厚重、充实。可是,生命的意义,难道就是不可挽回的奔向死亡吗?你就不怕死吗?”
“死亡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世间万物终归一死,这本是最自然而然的生命历程,为什么要害怕呢?没有对死的恐惧,就没有对生的热爱和赞美。生命的意义不是归为死亡,而是在这短暂的生命中,去完成作为个体生命应该经历的每一个阶段,去享受每一个阶段必须要承受的悲喜苦乐,去现自己,完善自己。譬如对我来说,生命的意义就是从一朵花到一枚桃子的过程,这期间,我要努力吸收阳光雨露,努力生长,承受且享受自然一切好的或坏的赐予,不怨天,不尤人。当我最终奉献出最饱满、最甘甜多汁的果实时,死亡或许更近了,而我,要笑着享受生命的过程,这是一个完整的、充实的生命。”
这一次,我看到花笑了,而她的声音却越来越微弱,几近耳语,最终消失不见。我还想再问,却看到她似疲惫至极,慢慢沉入杯底,这降落的过程,似天使跌落人间,婀娜多姿而又无限凄美。我看到她一直在笑,却说不出话了。我轻轻喝一口杯中之水,淡淡的甘甜中夹着苦涩,唇齿间满是花香。我细细品味,终于读懂了花最后想要说却没有说出的话。
我起身,走出房间,来到门前那棵老树下,轻轻跪下来,将手心的桃花温柔地埋在她的母亲的根下,突然,一片树叶掉下来,绿色的叶开始染上淡淡的黄,正是夏末,鸟声蝉声混着各种虫鸣的聒噪,草木肆意生长,依然是一派欣欣向荣之意,而秋的脚步,也将悄然而至。我没有悲伤,只是有些许的惆怅。我站起来,轻轻抱住老树,那粗糙的树皮是风刀霜剑经年侵蚀之后千疮百孔的伤痕累累,老树无言,而我依然坦然释怀了。等到明天春天,那一树一树繁花盛开的时候,我将会再次邂逅我的朋友,这一次,我一定会格外欢喜地看着花开花谢,看着那果实由小到大,由青涩到成熟,由外表的美丽到内心的祥和,又是一次生命的轮回。
我返身,回到书桌前,写下几个字,一边是逍遥自由,一边是厚德载物。每一个人,都应该在有限的生命里,寻找自己的价值,承受起生活所赋予的一切,苦也好,乐也罢,都是生命的赐予,都是一场自我的修行,都是不可或缺的生命的重要组成部分。
我知道,花最后要说的话是:“成为你应该成为的样子。”(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