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云见他临走时盯了自己一眼,目光中既不是带有憎恨,也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说不出的无奈与绝望。他被这一眼瞧得心中一紧,心思竟突然纷乱起来。蓉九娘推他一掌,说道:“发什么呆?随我来。”转身前头领路,来到后院一道小门。
萧云来过翠烟阁无数次,却从不知此处还有一道毫不惹眼的出口。只见她推开小门,面前是一条高墙封闭着的长巷,除了远在巷子尽头的另一道小门之外,余此再无出路。蓉九娘当先而行,萧云满腹疑问紧紧跟着。片刻后走过长巷,蓉九娘伸掌捏住小门上的铜环轻叩几下,小门应声打开,一名麻脸老妇探出身来,瞧见萧云跟在蓉九娘身后,微微一惊,垂头叫了声:“小姐。”
萧云暗暗称奇,忽觉往日熟悉的蓉九娘陡然间变得异常陌生,心下不由生了戒备,迟疑着跟了进去。蓉九娘头也不回,说道:“我想做花魁,因此才住在翠烟阁里。你也知道,我极少见客的。”萧云一怔,寻思:“是了,此处来的都是权贵显要,却从不曾有人能逼她待客,哪里象是沦落玉楼的姑娘?”自大唐开国以来,女子的社会地位逐节攀高,至此天宝年间,已达中国封建社会各朝各代之最高,不仅有女主外男持内的婚姻,还有性喜自由的女子终身不嫁,或做女尼,或为女冠,时常公然设宴招朋呼友,男女不避。长安城里的女子更是恣意,群集踏青郊游之时,若见有哪处花好景美,便即就地设席欢宴,并解下身上红裙递相插挂,以为宴幄。此时听见蓉九娘为了争做花魁,托名为妓在这翠烟阁里,倒也并不如何奇怪,反倒只是猜测她的身份。当下淡淡说道:“蓉九娘这名字只怕也是假的吧?”蓉九娘笑道:“你喊九娘两字,我知道是在叫我便成,至于我本来的名字,既不好听,如今也没几人知道,我爹极宠我,向来任我胡作非为,嘻嘻。”
萧云见她神情语气变得亲昵,忽在心中一惊,想到:“我如今可不能再象往日那般随意与女子调笑。”当即换了话题,问道:“你对李长青说是我劫走玉儿的么?”蓉九娘叹道:“无论他俩结果如何,七郎有权求个明白,不是么?”
萧云一时无语,默然打量四周,只见此处是座小宅,片刻间已至宅院大门。门外停着一辆大车,早有两名劲装大汉候着,瞧见蓉九娘走了出来,一齐上前见礼。蓉九娘点点头,问萧云道:“去哪里接她?”萧云略一沉吟,说道:“去东市北门。”
此处离兴庆宫甚近,二人上了马车,不一刻便到东市北门,萧云道:“你在此等着,我带玉儿过来……你确信藏身之处不会被官差搜到?”蓉九娘道:“你若不信,我们便拿性命做注,赌上一赌如何?”萧云见她颇有自信,笑道:“这赌有啥意思,我若赢了,玉儿便会遭殃,何况我拿你的命来做甚?”说话间四处望了片刻,确信无人跟踪,这才匆匆往兴庆宫而去。
密道入口地处一条死胡同尽头,即便是在白日里,也显得偏僻寂静。萧云按动机关下了密道,只见玉儿靠在石必的肩头,已然睡熟,面上泪痕隐现。石必本就黝黑的皮肤,死后变得乌青,双目依旧圆睁着,却无半点光彩。这幅画面极其凄惨,萧云不觉眼中发涩,想到:“总算石必临死前了结了心愿,也算稍有安慰,李长青家族显赫,人又文才出众,比石必家破人亡浪迹天涯,自是好得多了!”想到这里,刚才在翠烟阁内李长青盯他那一眼时,令他心思纷乱的感觉立时淡了。
他上前轻抹石必双目,谁知手掌一过,石必的双眼复又睁了开来。他心下略奇,反复抹了两回,却都一般无二。忽见玉儿被惊醒过来,摇头说道:“我早已试过替他合眼,但他就是不肯瞑目……”说话间神情一凄,泪珠差点再次滴落。
萧云安慰道:“他这是不放心你呢,只有你能安稳逃脱,日后活得好好的,他才会瞑目。”玉儿点点头,在石必僵硬的面上轻抚一阵。萧云等了片刻,才道:“走吧,九娘有地方可以暂且藏身,晚间我再来取他的尸首。”说着将石必的尸首放平躺下,又脱下自己的外衣,盖住他的头面。
玉儿再次点点头,却不动身。萧云心下暗叹,上前拉住她一臂,半硬半软将她拉出密道,快步来到东市北门。蓉九娘正撩着车帘张望,赶紧将二人接入车内。
二女相拥无语,马车一路“得得”,走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听车夫高声吆喝,停了下来,走到车门说道:“小姐,到了。”蓉九娘点点头,招呼萧、玉二人下车,只见此地是座寺庙,寺门上书胡汉两种文字,汉字是“功德星寺”。萧云微吃一惊,这寺庙乃是景教建在京都最大的寺庙,已知此地是在怀远坊内,与他家所在的崇化坊,仅隔一条街道。他暗在心头琢磨,抬头瞧见正殿当中供奉着一块巨木制成的十字架,下面横列着五幅大唐前皇的画像,从左至右分别是高祖、高宗、武后、中宗、睿宗,下面案台上点燃无数支蜡烛,周围满挂着金丝绕边的白色旌旗,显得庄重肃穆。
寺内来往的长袍僧人都识得蓉九娘,一路不断有人向她点头微笑。片刻后三人来到寺内深处,只见一片小院当中,建着一栋唐风样式的阁楼,蓉九娘吁了口气,说道:“总算到了,这便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
第二十章 从此别(十)
萧云不动声色,跟在二女身后上楼,心中却思绪万千,想起少年时两次相救成兰陵,都与金西帮有关,而金西帮原是景教设在西域的分支,专管教徒南来北往的人身安全诸事,近年来金西帮逐渐淡出西域,是否与成兰陵父女俩被人搭救后下落不明有关?一想到此节,忽然心头一惊,仔细回想当初偶遇蓉九娘时的情形,这才发觉与她相识的过程,竟有诸多似乎被人刻意为之的疑点。
他抬头瞧着前面款款而行的蓉九娘,陌生感越发强烈,戒备之心顿时提了起来,虽然心头又转了一个念头:“九娘与我相识之时,我与兰儿失去联系已久,若她是冲着查探兰儿前来接近我,却又不象?”但深知成兰陵的身世背景非同小可,万万大意不得。
他正想得出神,只见蓉九娘早已吩咐下人奉了茶水上来,对玉儿说道:“这里除了我爹,闲杂人等进不来的,你放心在这里住着,待事情平息下来,再作打算。”玉儿瞧见这一切,心中也自迟疑,当下也不忙点头答应,回头看了萧云一眼,意示询问。萧云对蓉九娘生了疑虑,踌躇着也不点头。
蓉九娘拉着玉儿的手掌,说道:“你放心吧,咱们姐妹一场,我定会助你逃过此难……,对了,七郎让我带个话,若你真犯了什么事,他也不求功名了。”玉儿惊道:“我犯事,关他求取功名甚事了?”蓉九娘叹了口气,说道:“七郎的意思是,若你只能逃亡,他想照顾在你身旁!”
玉儿“啊”了一声,显然颇出意外,垂目不语。萧云趁机问蓉九娘道:“这里是你的家么?看来你爹在景教里面地位不低啊!”蓉九娘笑道:“我爹不算是真正的景教徒,教务他从不过问,只负责管理田财租收,人往人来的俗事。”萧云哦了声,漫不经心的又道:“我们师兄妹一场,竟连你的真实姓名也不知道,也真好笑,嘿嘿,玉儿,你与她姐妹一场,可知她的真实姓名?”
玉儿呆呆出神,根本未听见他说话,蓉九娘忽然有些腼腆,问道:“你真想知道么?”萧云用力点点头,笑道:“起码应知道我的师妹,究竟是谁家的姑娘吧?”蓉九娘瞧着他一脸笑意,说道:“我告诉你也行,但你若敢取笑我,当心我找你那‘鸳鸯’,告诉她你曾答应了要娶我的事!”萧云一急,差点脱口而出“我何时答应过要娶你了?”随即硬生生忍住已到嘴边的话,正色道:“知道师妹的姓名,有啥好笑的?你说吧,我绝不取笑你。”
蓉九娘见他一本正经,微一犹豫,说道:“我听惯你叫我九娘了,得知我的真名,也只许叫我做九娘。”萧云赶紧点头,蓉九娘这才说道:“我姓杨,叫平安。”萧云心头大震,听她说自己姓“杨”,脑海中立时起了两个念头,一是杨玉环的娘家人自然是姓杨的,难道蓉九娘竟是成兰陵的表亲?另一个念头则模模糊糊,隐约记得当年成无心与金西帮一场恶战之后,曾大叫一声那金西帮帮主的姓名,此时不知如何忽然想了起来,似乎也是姓杨。
蓉九娘见他神色奇怪,不言不语,问道:“你做什么?”萧云心头乱成一团麻,随口笑道:“平安这名字挺好,平平安安,谁不想这样?”话锋一转,又道:“你们姐妹间定有话要说,我先走了,这里可能火化尸首?”蓉九娘知他是要将石必的尸首取来火化,点了点头,说道:“我叫人备好所需物事,你可当心些。”玉儿闻言微微一震,却也知若想将石必的尸首带在身边,只能火化成灰。
萧云不再逗留,转身出了寺庙,回头望了一眼龙飞凤舞的“功德星寺”四个大字,这才在心中真切感受到成兰陵的处境,竟似随时随地面临着凶险。有了这心思,只觉必须亲眼瞧见成兰陵在自己身旁,才能安下心来,当即快步往十六王宅而去。才出坊门,眼前忽然闪过一道熟悉的身影,令他心头大动。这身影不是别人,正是不辞而别的温承。
只见温承抱着一包女子式样的衣裙,快步进一条小街,连忙悄悄跟上。温承走走停停,在一处不惹眼的小宅前停了下来,推门而入。萧云心头百味翻涌,快步走到门前,便要举手拍门,忽的想到:“公主小姑娘说,温承现下听命于圣教,他来长安城中做什么?”顿时将举起的手放了下来,只见宅门虚掩,并未上闩,触近门缝一看,小院里木萧草枯,寂静无人。他轻轻推门闪身入内,听见左侧厢房中有人说话,当即走了过去,贴在窗棱上张望,只见温承坐在床边,床上堆着他刚才抱回来的衣裙,面前站着一名丰韵女子,正垂头整理刚换上身的半臂丝裙,长发微微打卷,犹如层层波浪倒挂下来,刚好遮住脸庞。
萧云心下一动,虽看不见这女子的面容,却能肯定她便是随温承一道失踪的丝丽摩,此时骤然遇见,竟有一丝说不清的复杂心思冉冉升起。他自觉这心思怪异,更不愿弄出响动,被屋内两人发觉。只听温承连声赞道:“好看,真是好看……”,丝丽摩穿戴停当,伸手将一头栗发甩到身后,露出她那饱满明艳的面庞,神情带有明显的*意味,浪声说道:“我是穿上衣服好看,还是不穿衣服好看?”
萧云瞧得一怔,未料她竟有这般*浪荡的一面,一时间甚难与映像中的那个国破家散的异域女子联系起来。
温承喉头咕嘟一响,重重的咽了一口唾沫,陪笑道:“都……都好看!”丝丽摩两臂往胸前紧紧环抱,腻声道:“这么冷的天,你让我穿这半臂给你看,是要折磨我呀?”她双臂这样一环,胸前*立时凸现,一道深邃的缝隙刻画在羊脂般的两个半球之间。萧云脑中一热,连忙回过头去蹲在窗下,这才发觉刚才生出的复杂心思,却是明知与这女子有了肉体交合,自己却丝毫也没有记忆,并且感到被人设计陷害的憎恶。
只听温承霍霍笑着,也不说话,又听悉悉索索一阵响动,丝丽摩莺声燕语的喘息低叫着,情知二人正在做那男女两欲之事,当下再不好呆下去,正欲悄悄出去,却听丝丽摩咯咯笑道:“动作轻些,乱啃什么?萧云可比你强多了。”此言一出,屋内的动静稍稍停了片刻。萧云顿时收住脚步,不敢弄出声响。
丝丽摩咯咯笑个不停,又道:“唉呀,是我不好,这话怎能对你说呢。”温承闷哼一声,说道:“你别忘了,当初可是你求我助你设计陷害我兄弟……,嘿嘿,难道你不是想要报杀父之仇,而是与成兰陵争风吃醋么?”话音一落,屋内忽的传来“啪”的一声脆响,温承怒喝道:“贱货,你敢打我?”紧接着传来一连串噼啪声,却是二人在床上纠缠。丝丽摩不停的咯咯轻笑,声音放浪不羁,却又令人感到有股浓郁的阴霾。温承显已狂怒,屋内的大床咯吱响个不停,丝丽摩气喘吁吁的道:“别将脸对着我,你长得又没高仙芝好看!”
只听床响骤然停歇,传来砰的一声巨响,杯盘碎裂声此起彼伏。丝丽摩笑得更加*,尖叫道:“你有力气往我身上使呀,桌子惹你了么?哈哈哈……!”萧云听得思潮翻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迟疑不定。又听温承阴笑道:“你若想与成兰陵争风吃醋,眼下却是上好的机会。”丝丽摩猛然停住笑声,问道:“你什么意思?”温承冷声说道:“成兰陵要去行刺皇帝,无论她成败与否,定然性命难保,嘿嘿嘿嘿,到时候你若不在乎萧云曾用剑将你爹的头颅割了下来,便去纠缠他罢,我可不在乎!”
萧云闻言大惊,立时将李沐儿带成兰陵去兴庆宫的事联系起来,心下顿时彷徨。又听丝丽摩惊呼道:“你说什么?”温承阴声笑道:“今晚皇帝要给朔阳公主选婿,成兰陵便会在皇帝踏入花萼相辉楼时行刺。”丝丽摩略一沉默,声音放低了问道:“萧云会与她一齐去么?”温承道:“那怎么会?教主便因此事来了长安,下令所有人均须暗助成兰陵行刺得手。萧云若得知此事,定会出面阻止,嘿嘿,那他可就成了圣教的大敌,说不定会死在成兰陵之前。”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二十一章 长安远(一)
萧云听见这番话,心思早已大乱,更不敢弄出丝毫响动,被屋内两人发觉。丝丽摩忽然口气变得幽怨,说道:“他与你可是八拜之交。”温承嘿嘿冷笑不停,说道:“他也是你的杀父仇人。”丝丽摩顿了一顿,说道:“我是在报仇,你却是在背叛。”温承恨声道:“这世上的事还不就是这样么?儿子背叛老子,婆娘背叛男人,若什么都讲仁义,哪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萧云听到此处,心下顿时一酸,想到:“他与我在西域时,面临多少生死存亡的关头,何时看重过自己的性命,如今怎会变成了这幅心思?”
丝丽摩走到了窗边,忽的哈哈大笑,说话声就在萧云头上响起:“无论你为我做多少事,你还是比不上萧云的笑脸,比不上高仙芝的貌美,我永远也不会喜欢上你!”温承嘲讽道:“总之眼下你在我手里,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心里怎么想,关我屁事!”接着听见丝丽摩“啊”的轻呼一声,一字字说道:“果真如此么?那你干嘛一喝了酒,便将手放在灯火上烧?哈哈哈,你不怕这样痛苦一辈子么?”
再接下来只听见温承犹如野兽般低声咆哮,丝丽摩却再也不发出一丝声响,唯有床帐的嘎吱声惊人心神。萧云情知再听下去,也不会有更多信息,趁机出了小宅,回头看了一眼来路,将地方记下,然后快步来到十六王宅,一路兵卒不断,十六王宅更是被巡查士兵堵了个水泄不通。他心中焦急,原本打算潜入李沐儿家里找成兰陵的法子看来是行不通了。
此时已是午时将过,他无心用饭,漫无目的在东城信步乱走,心头仔细将此来大小事件梳理了一遍,渐渐理出了头绪,想到:“当初兰儿非要我发个毒誓,原来是怕我因她有个什么不测,也想轻生么?难道……难道她那时便已打算行刺皇上么?若真是如此,她可真傻……,圣教教主是兰儿的爹么?他又怎能忍心让自己的亲生女儿去冒这天大的奇险?……若他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