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扬州城的士绅还有富商们来说,这场由一个家奴提出,在纺织工们的推动下被市民阶层带到了一个新高度的全城清查人口贩卖的行动,毫无疑问已经到了一个让人难以忍受的激烈程度了。
情况已经完全失控了,失去了安全感的市民们急于通过暴力的体现来构建起新的秩序叙事,并希望在这一新叙事的基础上找到自己的位置,为止,他们不惜以最为暴烈和残酷的方式对待着那些被抓到的人贩子和打手们,并开始逐渐将矛头指向了人贩子们的家人、对此知情但因为各种原因做出隐瞒的人、在人口贩卖中担任买方的家伙。
事态开始急速的激进化,隶属于议会的部分武装力量试图控制事态,却反而引来了目前因为尚未发现议员同人口贩卖之间的关系而并没有对议会产生不信任的市民们的反感和抨击。
很快,一部分同人口贩卖并无关系,本身也是依靠‘清名’而担任议员的地方士绅们开始出手阻拦这部分议会武装力量的行为。
他们大多都是出身于士绅家庭,家中并不缺乏钱财,哪怕将家中土地租出去都足够满足他们的生活。而这些议员本身也基本上都属于有名望的读书人,完全不想因为掺合到这种破事里而失去市民们的支持。
可如今扬州城里,在旧有的权利体系已经崩溃的情况下,唯一决定权利划分的,只有谁能做事这一标准。
于是,在议会的武装力量被禁止参与其中后,很快,议员好不容易因为纺织工们的妥协,争取而来的部分武装力量的保留和重组权利便消散的无影无踪了。
一部分身世较干净的人对扬州市民们的行为感到理解,并且认为在这种时候置身事外是会遭到家乡人谴责的行为,于是脱离了议会的武装力量序列。还有一部分人则对城市里愈发过激的清洗行动感到恐惧,他们过去也大多是地痞流氓之类的存在,纵然可能有着所谓的‘底线’(实际上往往是因为缺乏相应的人脉网络和技术而无法从事),不去干人口贩卖的事情,但他们也担心市民们的愤怒是不会顾及到这一点的。
大量因为各种考虑(例如良家子希望得到工作,又不希望为‘反贼’干活,或者一些地痞流氓试图寻求庇护)而加入议会武装序列的人开始逃亡,过去发生在纺织工民兵身上的情况,如今也发生在了这群人的身上。
如果是让李贶生来评价,那么李贶生大概会说,还是造反造少了,大家都缺少造反的觉悟和理论,各自对于自身阶层的觉悟还不够,不足以让他们理解到自己在做什么,要做到什么程度,极容易因为一时的胜利而狂热,过激,又因为一时的失败而沮丧,崩溃。
机会主义和投降主义是一体两面的东西,他们往往会在不同阶段中出现在同一个人的身上。
不分意识形态和派系。
但李贶生不在。
一些虽然没有同人口贩卖有联系,但过去因为种种原因而遭到市民们厌恶的富商们被揪了出来,很多时候,连民兵都无法及时到场的情况下,这些富商就会被市民们私下打死,而后再报告说人贩子负隅顽抗,被热心的市民们失手打死,也没人能够说什么。
盐商是其中最为悲惨的一帮人,虽说自正德年以来,盐铁官营,不少盐商都没法同往日一样富裕了,但仍然有一部分盐商可以过上不错的日子。
可唯一的问题在于,这帮盐商大多不是扬州人,他们不过是在外地搞盐场或者贩盐赚了钱,然后跑到扬州生活而已。对于扬州人来说,这些这帮盐商的的确确的给扬州创造了不少需求和工作,但他们仍然厌恶这群拿着钱在扬州肆无忌惮的炫耀,让他们扬州人去服侍的家伙。
于是,在扩大化的激进清算中,盐商们也被抓了出来,除了一些早在纺织工造反初期就跑路的盐商以外,其它许多的盐商都待在自家的府邸中,同徐府内容,命令家仆守卫院子,意图熬过这一段时间。
他们没能成功,也许是对于一群平民失去了警惕心,也有可能是在当下的情况中,那些家仆压根就不想为了自己的主人而同数百数千的扬州市民对抗,总而言之,除了少部分盐商带着家仆击退了市民们的围攻以外,更多的盐商及其家人都落入了市民手中。
等到民兵们赶到时,大部分盐商已经被折磨到半疯或者昏迷状态,而他们的家人也或多或少的受到了羞辱。
这真是惨绝人寰啊。
可惜民兵们也不在意盐商们的控诉。
相比起这帮子平时就靠着家里几个读书人和钱财走动关系,通过压迫剥削以及极有可能的贩卖私盐而赚钱的盐商们,民兵大概更愿意和即使同乡又是同阶层的市民们共情。
惨吗?能惨得过在冶炼工坊里干了十年,肺都快烂完了的劳工吗?能惨得过一天工作七个,甚至八个时辰的纺织工吗?也惨得过天天接触危险染料导致皮肤溃烂的染料工吗?
没有?那动一动私刑又怎么了嘛,挺正常的不是吗,反正又没死。
什么?你说羞辱一下他们的家人,他们就有可能被逼死了?
过去每一次劳工起义,以为这帮人不会报复而残留下来的工会份子和参与起义的劳工们,他们在被逼得丢掉工作,整个城市都找不到能够养活自己和自己家人的活,甚至被逼到流落街头,妻女出去卖身过活的时候,大部分劳工也没死啊,这难道不更是被逼的嘛?
归根结底,民兵们仍然没有将自己当作主人的觉悟,他们还是以一种复仇者的心态在行动,导致如今扬州的私刑泛滥,几乎到了无法阻止的地步。
事情能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大抵可以说明过去至少十年乃至于数十年之间,这座城市的治理都是失败的,权贵富人阶层同底层的割裂及矛盾已经大到了哪怕经历过数次起义都无法消解的地步。
或者说,正因为一次次起义的短暂胜利以及随后迅速而来的失败,才导致了矛盾的扩大?
总之,议员们被吓到了,很多没有太多家仆,府邸也并没有建设的太过安全的议员,甚至已经带着全家跑到了目前还算是勉强能够维持秩序和安全的议事厅中,企图寻求议会的庇护,一些议员开始同纺织工们交涉,试图通过妥协,交出统治法理性的代价,来让纺织工们结束这场过激的运动。
同样不乏有人强硬的表示,扬州已经彻底失控,不如索性直接邀请军队入城,反正照着这样下去,大家早晚都是死,比起自己死了然后把自家在扬州的产业完好无损的留给这帮泥腿子,为什么不干脆让军队进来,哪怕把自家在扬州的产业打烂,也要让这群泥腿子知道厉害。
支持这种想法的议员并不少,一些议员之间互相本就有着亲属关系,当他们得知自己已经有家人被市民乃至于民兵动用私刑杀死后,同市民们一样的恐慌感涌上了他们的心头,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和那些他们口中的‘泥腿子’其实选择也大差不差。
他们都企图通过寻求某种外部的暴力来捍卫自己的安全感。
并且,这一派人由于还得到了不少真的参与,甚至为人口贩卖提供了庇护的议员们的支持,反而成为了某种程度上的主流。
他们得赶在那些泥腿子市民和泥腿子民兵们冲进议会来把他们全弄死之前,找到反击的办法。
正好,城外不就有个政治嗅觉近乎于零的蠢货旅长可以利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