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提司此地为官三载,自然不用陈友谅带路,脚下飞快,离聚贤楼还有段距离,忽地停下脚步,沉吟一下,轻声对身后的陈友谅道:“这件事要做的谨慎,你给我前面打个头阵。”陈友谅明白他的意思,请他稍等,急忙到聚贤楼散了几个官差,又安排周兴到后院上房住下,这才请来冯提司。
冯提司跟陈友谅走进屋来,就见屋子当中坐着一个驴脸老道,四五十岁的模样,满脸风霜,穿的也是破破烂烂,看不出半点高人的模样,旁边还有个粗壮的傻大个,一个半大小子,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陈友谅指着周兴道:“冯大人,这位就是我跟你说过的正一教高道,周兴,周道长。”又指着冯提司道:“这是水道衙门的冯提司。”
陈友谅只是个中间人,介绍完了,闪到一边,周兴和冯提司两个抱拳久仰了几句,也就沉默起来,周兴见冯提司欲言又止的模样,知道他想的是什么,就朝周颠和林麒道:“你们两个还不快给大人行礼。”
林麒急忙上前行礼,周颠也拱了拱手,周兴笑呵呵道:“冯大人,这两个一个是我孩儿,一个是我徒弟,刚随我下山,不懂礼数,大人莫要见怪。”
“好说,好说……”冯提司一边还礼,一边也松了口气,既然两人是跟这驴头老道来的,也就无碍,可这长得跟驴一样的老道真有那么大的本事?心有疑惑,忍不住就问道:“周道长既然是正一教的传人,想必斩妖除魔不在话下了?”
周兴个老江湖,知道冯提司问的是什么意思,也看的出来对他不大信任,但这一行不怕你说话,就怕你不说话,这会也不是谦虚的时候,用手摸了摸他下巴上的山羊胡,颇有些高人风范道:“斩妖除魔的话不敢说,但要抓鬼画符,收服些个邪祟却是不在话下,就是不知提司遇到了什么难解之事?若是事情太难办,就算贫道解决不了,回趟龙虎山请些道法高深的同门来,也不是难事。”
话,周兴没说死,而是先探问家中到底出了什么事?但话里话外透露出只要你找我,我就能给你办了的意思。这话说的甚有技巧,说的太满,办不成砸自己饭碗,但也不能说不行,不行谁还找你啊?不找你那来的银钱?何况这事真要难办,只要说回山门去搬救兵,一去不回,天下这么大你又上那找我去?
冯提司忧心忡忡的也没听出来周兴话里的漏洞,何况正一教乃是名门正派,是受过朝廷封赏的,更是在泰定二年,第39代天师张嗣成,被封为“翊元崇德正一教主”,并被授权常管道教事务。自此龙虎山天师府权力极大,可以建议任免江南各地道教官员和道观人员,向皇帝提出新建道教宫观的银钱供给和人数,还可以直接发放“度牒”。
想到此处,冯提司也没了疑虑,叹息一声道:“出了这般事,也是家门不幸。去年两河水灾,许多流民到了本地,我家娘子想为我那六岁的孩儿积点阴德,就想着买几个手脚伶俐的下人,也让他们衣食有个依靠……”
……
两河水灾苦的是百姓,但绝对苦不到冯提司这样当官的,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着衙门吃朝廷,一有水灾,朝廷必然会赈灾,真正能落到百姓手里能有多少?大部分全都落入了上下官员手里,冯提司虽然只是个七品小官,可这一场水灾,落在手中的好处绝对少不了,有了钱,冯提司把家里宅子扩了,扩建后的宅子豪华气派,亭台,花园,假山,流水那是一样不少,宅子大了,人手就有点不够用。
越是这种时候,人就越便宜,吃不上饭的百姓卖儿卖女的绝不在少数,有的甚至就是白送,为的就是能让儿女活下来,虽然为奴为婢的辛苦,也总好过饿死的强。冯提司夫妻两个自然要在这时候买几个下人,却没想到竟然就惹出一场祸事来。
这个时候想要卖几个下人根本不用出门,只要漏个口风出去,就会有无数的流民找上门来,堆积在门口,各个脑袋上插根草,等着被买走。冯提司的妻子头天跟他商量买几个下人回来,冯提司也是点了头的。
第二天冯提司上衙门公干,冯妻想起买人的事,就让两个婆子跟着打开了家门,门一开,她就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但见自家门口围聚了上百个人,男女老少俱全,各个面黄肌瘦,脸有菜色,破衣烂衫,见门打开,齐的一拥而上,大声叫喊:“行行好吧,买了俺吧,俺吃的少,能干……太太!买了俺家小三子吧,俺一辈子给你当牛做马……”
冯妻个妇道人家,没见过这阵势,吓了一跳,身边的两个婆子急忙护住了她,更是大声呵斥:“你们这些个饿折,都是些个没规矩的吗?吓着了夫人不想要脑袋了?都给我规矩着点,冯家是大户人家,要的就是有规矩的,买谁不买谁,夫人自有道理。”
一通嚷嚷。流民都不敢在朝前挤,也不敢在大声嚷嚷,只用期盼的眼光看着冯妻,不得不说这种俯视众生的感觉很好。冯妻开始挑人,年纪大的不要,看上去傻乎乎的不要,太小的不要,看不顺眼的也不要……
挑了一个时辰,挑了两个使唤丫头,两个小厮,原本也是够了,可这时一个老婆子猛地冲出来跪到在地,拉着冯妻的裙子苦苦哀求:“夫人,这两年家乡连年饥荒,老婆子的儿子媳妇都饿死了,就剩俺自己和个小孙子了。我们祖孙两个一路乞讨,吃了许多的苦,好不容易才来到这。如果夫人能够收留俺们两个,宁愿不要工钱,只要供给俺和小孙子衣食住所,就算是大恩大德了。”
老婆子说的凄惨,冯妻忍不住仔细打量了一番,就见她六十多岁的模样,满面悲苦,泪眼婆娑,脸上的皱纹堆迭在一起,像是一株陈年古树。人却是干干净净的,眼神也是明亮,全没有普通流民脸上的麻木。
冯妻并不想收留这个老婆子,岁数太大了些,家里是招干活的仆人,年轻力壮的还招不过来呢,哪能收一个这般年纪的。何况她也不是一个人,身边还带着一个小孙子,家中岂不是又多了一张吃饭的口?
老婆子仿佛看出了冯妻的心思,急忙拽过身后的小孙子,对他道:“夫人是个心善的,定能收留咱俩,快给夫人磕头。”
在她身后怯怯的探出小脑袋来,那孩子也就六七岁的模样,脸色苍白,抓住老婆子衫褂的一角,一双黑黑的眸子,眨也不眨地看了看冯妻,噗通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夫人是个善心的,定有菩萨保佑,小六子给夫人磕头了。”
老婆子擦着眼泪道:“这就是我那小孙子,叫小六,可怜他父母都不在了……”
几句话说出来,冯妻不禁动容,说起来她家中有一孩儿,今年六岁叫做冯侯,取的是封侯的近意,看见这小六子凄惶模样,联想自家孩儿,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吩咐下人给这一老一少安排睡觉的地方,并找些换洗的衣服。祖孙两个就在冯家安顿了下来。
进了冯家门,签了卖身契,冯妻才知道老婆子姓关,冯家上下就都管她叫关婆子,这关婆子倒也是个勤快的,烧火,做饭,跑腿,涮洗,没有不干的,也不谈工钱的事,她不提冯妻自然也不提,在她想来,能收留这祖孙俩,已经是大恩大德了,还要的什么工钱?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没多久,小六子就和冯家小少爷熟稔了起来,两人年岁相差不大,每日里在一起玩耍,倒也快活。冯妻见关婆子能干,又见自家孩儿多了个玩伴,平日里家中吃剩下的点心就拿去给小六子,就是冯侯替换下来的衣衫,有那新一点的,也都送给小六子穿。关婆子也是感恩戴德,做事情愈发上心。
却不料,有一日两个孩子玩耍打了起来,小六子把冯家小少爷推了个跟头,许是跌的疼了,冯家小少爷哇哇大哭,恰巧这一幕被冯妻看见,见到自家孩儿吃了亏,很是心疼,护犊子的心一起,也就恼怒起来,走过来给了小六子两个耳光。
正在一边修剪花草的关婆子脸色大变,阴沉着走过来扶起自己小孙子,眼见孙子脸上一张小脸被扇得通红,顿时双眉倒竖,满面狰狞朝冯妻尖声喊道:“小孩子玩耍而已,吃点亏,沾点便宜的又能如何了?用得着你个大人出头打我孙子吗?”
冯妻见关婆子忤逆自己,也大怒朝她喊道:“我是这家的主母,好心好意收留你,不感恩也就算了,还反了不成?你孙子是什么身份,也敢拿来和我儿子相比?我儿子是朝廷命官之子,你的孙子,不过是一个家奴!”
关婆子听冯妻如此说,一张老脸突然笑了笑,这笑容变得说不出的怪异阴深,就听她沉声道:“都是父母生养的,在我看来两个孩子没什么不同,不信,你看。”
话说出口,猛然就将两个孩子拽了过来,摁进自己宽大破旧的裙子下面,冯妻大惊失色,尖叫连连,生怕关婆子发疯伤了自己孩儿,跟丫鬟冲上前去,把关婆子推开,就要去抱自己孩子,可一看顿时就傻在原地。
就见这两个孩子变得一模一样,高矮、胖瘦、相貌、衣服、没有任何分别,都是小六子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