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早起身,还未来得及洗漱更衣,他便已守在我寝殿外,道是亲自请我来朝堂大殿,亲手将我抱上帝位放下为我而安置的观戏薄纱,要我亲眼看他为我亲身上演的好剧。
还不许我带着影子防身。
现下,瞧着他孤立于血泊之中尸山之前,我无事可做,捏紧了鼻尖不想教甜腻的腥味钻进脑子,却发觉我嗅不着或说是问不出丁点气味,便悻悻然垂臂将手藏进宽袖里,悄悄把玩袖内无鞘的黑刃匕首。
怪得很。
长剑划过地砖的刺耳在空荡静谧格外响亮,与我的话声一同绕梁,他拖着磨的极锋利的剑转向我,晓得我问的什,温声柔语道:「是个抢了良民田宅的小官,作恶多年了。」
听他如此说,我再正眼瞧了瞧仍不懈朝我爬来的肥官。得了鬼差的助力,肥官爬的快了些,我愣神的功夫已到阶下,正努力地往上探看。
黑红的污渍脏了大半张胖脸蛋,可这脸显得年轻,便是养尊处优多年的达官也鲜少有肥官这般的少年气。
鬼差手里正拿链条缠着肥官的断臂,我正巧看着那粗臂中心的空洞黑乎,多看了肥官一眼。
「瞧着倒不像是作恶多年的模样。」漫不经心地撩我鬓边的散发,摸上镂空雕刻精致的龙头扶手。
「只不像。」他一脚踏上攀高的阶,长剑轻轻划开肥官的侧腰,挑翻肥官虚硕的躯体。肥官的身子滚了几圈下了阶,重重地摔在地面,残缺的四肢癫痫似的颤动两下,却是不动了。
随行的鬼差捧着沉甸甸的链子,也不动。
「一百户长管了个庄子统共不到百人,第一年死八十。」
「哪家庄子。」我给官家面子,不以沉默教他尴尬,待他话音一落不管是否听得他言中意,立即接上句合情理的。
倒是他沉吟半晌,甩了甩长剑上的流液,思忖几番才应:「周家庄。」
他提着滴血的长剑走过长阶站到我面前,他上上下下打量着被他命令端坐于帝位上的我,像是在端详一件他亲手所制的物品,像是戏谑一只似猫狗的玩物。
往常天际未亮,他于此处睥睨阶下一甘跪拜的乌泱泱众生。而今日他在这阶上下走过一遭,纵是在阶下,他亦恣意。
若他日旁人代他高居庙堂,他泉下有知也不知几分欢喜几分恼怒。
他灰暗的眼欲把我吸入死底。他谴责我的无知,包容我的放肆。他最爱我乖巧顺从做出大逆不道之事后仍能不惊波澜的镇静模样。
而我告诉他真相,这世上人千千万万,能做到此事远不止我一个。他想要,我立刻能给他寻来。
影子是,郎中是,韩檀是,唐沅是,于错、挽兰是,甚至连周秉、徐觉那两个孩子也是。
偏偏他不是。
略过他后,我的目光撞见漂浮而上的鬼差,低头再看肥官无声息已爬上了阶,趴在我的脚前,正昂头盯着我。肥官的另一条腿也被白鬼差提起。
仅剩的一只完好的手沾满干涸血垢,肥官朝我探出手,似要触摸什物。我能清楚分辨肥官掌心的纹路,感到肥官似欲握住我的脚踝,将脚往里放了几寸。
轻飘的身躯重砸血滚热的凉地面,沉重的灵魂被鬼差绕上锁链,浮空游走。他们一道穿过紧闭的大殿门,去了不属这头的人世间。
是不嫌脏的他一脚踹下肥官的尸体,他将特为我悬挂于帝位前的纱帘斩碎,挥剑时有温热的血珠稀稀落落碎在我的侧脸。
我不喜脸上的脏污,抬袖拭去,复转手抚摸栩栩如生的龙头,将细指塞进兽头镂空的嘴里挑拨,抬眼含媚诱他。
良久,他不近一步却开了口,强压下蠢蠢欲动的恶兽,死死压抑嗓中咆哮,他字字句句泣出血,用上他面对文武百官一贯使的冷静自持,轻咳几声确定无误方才启唇念了两句呓语。
我微怔愣,缓缓起身,袖中匕首的柄滑进握掌中,我不动只凝视他许久。
本以为,他乐得见我自欺自弃的模样,该是被填塞满快意的。
自幼时见我第一面起,他决定穷尽他所余的一生算计我,为我造一个美梦建构的局。本想辱我、虐我、瞒我、欺我,折我傲骨降我矜贵,将我作烂泥蹂躏进烂泥里。
而今我如他所愿自甘雌伏他下,他却捉不到一丝欣悦。他没意料到,我陷进去的地儿不是泥沼而是温泉。我曾坐在他那儿,在紧合的上下起伏中,断续地告知他,春泥护花。
「我是个下贱人,你无需想尽法子折辱一个不知廉耻的卑奴。」我厉声出言,握紧掩在袖下的匕柄,蹬脚而出。
「你不是。」他见我相逼,矢口否认,手中长剑高扬起,划破我繁重的衣衫,淬毒的边刃嵌进我的血肉。
于他不可置信的惊异中,我不紧不慢地倾身倒地,松开手中暴露的匕首,平静地耷下眼皮,看我的伤创处流的不多的血蜿蜒至他的脚前。他慌乱地避开血路,抱起我奔出死寂。
迷蒙颠簸间,我忽然想起先前喊他寻过匕首的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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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作者方言属吴方言,方言中吃同喝,吃酒即喝酒。
2烂吃:胡乱喝酒,大概指不会喝酒或不怎么能喝酒的人逞能,装作硬喝;也说有指不顾身体,喝过多的酒;也指不懂品味,只要是酒就乱喝一通。
3盲鼠眼:当地方言俗语,有说人瞎了眼的意思。盲鼠是一种长期生活在黑暗里的动物,眼睛退化几乎已经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