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预泽立马做出一副小媳妇的样子,给三人续上茶。
王权礼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玩笑,但的确觉得有几分好笑,哈哈两声,抚了抚长须:“贤妻美妾,你福气好。”
三人都一笑,薛预泽坐到了宁昭同旁边来。
茶到尾声,王权礼想到什么:“中国的现任主席,现在正在访问美国。”
宁昭同颔首:“是。”
“按照惯例,他应该在哈佛做一个演讲。”
“倒不清楚是不是惯例,”宁昭同放下茶盏,“如果要演讲的话,他可能会来普林斯顿,到时候您愿意跟他聊聊吗?”
王权礼倒的确有试探之意,却没想到她帮着沉平莛把姿态放得那么低,笑了笑:“那很荣幸了。”
“不过,您要和他见面的话,我的演讲您可一定得来,否则我脸上过不去,”宁昭同不想把气氛弄得太严肃,开了个玩笑,“到时候让我的贤妻美妾伺候您,总不会太煎熬。”
王权礼这回真被逗笑了,甚至带了几分亲稔:“来没有问题,但你要讲得不好,我可真不会听的啊。”
封远英那边说行程定不了,宁昭同就没有盼着沉平莛能带着女儿过来会师,结果没想到当天上午他们直接出现在了会场,甚至就坐在人群中,安保人员都看不见几个。
“有一些意料之外的面孔,”宁昭同走到讲台面前,半撑着台面,很闲适的姿态,“你们是为谁而来的,一个学者还是一个女演员?”
下面发出善意的哄笑。
《明光》的海外推广做得非常好,虽然欧美人在理解内涵上困难不小,但广大华人都非常买账。这一室面孔里亚洲人不少,想来应该有很多人看过。
“好了,我准备开始我的讲述了,”宁昭同扶了一下头发,她今天梳了一个冠,看上去非常英气,“首先要感谢威尔逊校长的邀请,让我能有一个机会,在我已经离开学术圈子以后,还能回母校讲述我对战争的看法。你们知道,我在这个领域里一直处于一个很尴尬的地位:天哪,她谈论战争,可她是个中国人!她甚至还是个女人!”
一阵哄笑。
“是的,自从我敬爱的导师约翰。拜沙教授秉持着对我的同情,整理出版了我的第一部作品《宏大叙事,战争伦理与脆弱的生命》过后,我常常会面临这样的指责,”宁昭同切了PPT,“战争让女人走开,女人在战争里只能扮演受害者的角色,何况中国在90年以后就没有经历过任何战争了,而那甚至不算一场足够现代化的战争——我,一个97年出生在中国腹地的中国女性,究竟对战争有多少话语权?”
约翰含着笑,看着台上那位背脊笔直的、他的学生。
她笑:“当然,这种质疑是合理的,所以今天我要回应一下,正式地——我是通过标准的美国化招生进入普林斯顿的。我在叙利亚待过接近两年,是战斧巡航导弹下的幸存者。”
战斧下的幸存者?叙利亚待过近两年?
全场哗然。
巴泽尔一下子坐直了。
什么,宁被战斧炸过?
瓦伦丁。穆勒低声对儿子道:“巴泽尔,你就是在那里爱上她的吗?”
巴泽尔没有回答,他的母亲蕾娜。穆勒轻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所以,我想说的是,我见过战争,我参与过战争。不仅作为一个女人,且作为一个作战单位,我的身体上有六道弹伤,”宁昭同将那几张很难得的老照片一一放映,而后话头一转,“但‘中国人’这个身份,我不认为它会成为我的困扰。换句话说,我是个中国人,我的文化背景在中国,我的研究一定是相当中国化的研究。”
这句话出,底下的西方学者们起了些兴趣了。
“不过,我并不打算向诸位展现一种爱国主义,甚至民族主义的东西。我知道你们可能的问题,关乎一种‘太’中国化的研究意义何在。众所周知,中国在一百年多年前还是一个帝国,专制的、极权的、统一的帝国,一个现代世界深恶痛绝的存在。在这样的世界里开出的思想之花,不说究竟有没有害,它是否可能移植到广大的世界中去?或者我所做的研究仅仅只有历史意义?”
瞿明克压着气息,从来没觉得这官那么难当过。
宁昭同颔首,目光一一掠过台下诸位,认真道:“为了回应这个问题,今天我想冒着风险,在这个多元化的时代,谈论一种普世伦理。”
这场讲座从早上九点半开始,主讲人的单向陈述接近两个小时,但期间没有一个人离座。不肯错过热闹的占一部分,认认真真听完整场的却也不少。听到最后,王权礼在心里念叨了一句,她在国际上的学术声誉,倒确实不是因为约翰的背书。
难得是接受了纯西式的哲学训练,中哲功底还这么扎实,甚至还能旁征博引,对世界几大源流思想如数家珍。王权礼虽然更喜欢韩非那种以中释中的研究路径,却也承认,这种结合才是让中国思想走出去的好方法。
西方人在学术上太傲慢了,不使用他们的范式,就永远得不到他们的认可。
东亚研究系的系主任出来说了几句过场的话,而后就是大家期待已久的提问环节。无数只手齐刷刷地伸出来,宁昭同喝了口水,微微一笑,点了前排一位女生。
“你好,宁,你的演讲,非常精彩。你对如何使用,中国思想,避免战争,论证非常完善,我很期待,看到那样的世界,”女生是个年轻的欧美面孔,却很努力地咬字,用中文跟宁昭同交流,“但是,我想你知道,同一是可怕的。同一是,现代化的逻辑,它会导向专制,和极权。战争是政治的,战争是,激烈的政治。你所说的‘和’,可不可以作为,一种更广义的政治理论?我的问题说完了。”
“谢谢你的提问,你的问题很好,”宁昭同走下讲台,以一个很舒展的姿势倚在侧面,“当然,‘和’是一种能运用在相当宽泛的领域的政治理论,一种能作为原则使用的理论。对于你的问题,‘和’会不会导向专制和极权,压迫在其下的个体,我想,从‘和’的内涵来说,它不会。”
“‘和’不是同一,儒家明言‘和而不同’,良好的政治秩序绝对不能以斩掉个性为代价。而且,‘和’是内蕴包容性的,它给我们提供了不断完善理论的机会。”
“比如,在先秦时代,女人的生育自由和性少数问题是无法成为一个公共议题的,你无法想象孔子和孟子能赞同同性恋家庭的模式。但我们却能从‘和’中看到这个可能,既然君子和而不同,仅仅我的爱人和我恰好同一性别,那我完全没有受到诟病的理由。”
女生笑着道谢,全场响起一阵掌声,而要不是为了维护冷峻的形象,瞿明克都想捂额头哭一阵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