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提金斯宣布消息说,他父亲到底还是履行了长久以来的承诺,保证温诺普夫人的生活,确保她后半生只需要写更能让她千古流芳的作品。这解决了瓦伦汀·温诺普所有的麻烦,除了一件事以外。那件事,自然而直接地,极端地令人忧虑。
她刚度过了奇怪、不自然的一周,怪异的是,周五将会无所事事却是令她有麻木感的主要原因!这种感觉不断出现,当她把目光投注在一百多个穿着布套衫、打着男式黑领带的女孩在沥青操场上排成一排的时候;当她跳上电车的时候;当她买母亲和她现在常吃的罐装或者风干的鱼的时候;当她清洗晚饭食材的时候;在她因为盥洗室的脏乱而责骂房屋经理人的时候;当她弯腰仔细看着自己正在打印的母亲的小说手稿上写得很大但很难辨认的字的时候。它一半愉悦,一半悲惨地搅进她熟悉的食物里。她感受到像一个男人可能感受到的那样尽情享受着对闲暇的期待,知道这是因为被强迫从某件艰巨但令人全心投入的工作中退出而获得的。周五将会无所事事!
同样,这像一本从她手上硬抢下的小说,她永远都不会知道结局。她知道童话的结局:幸运而爱冒险的裁缝和美丽的变成了公主的养鹅姑娘结婚,他们以后会被葬在西敏寺,或者至少会有追悼仪式,这位乡绅会被葬在他忠诚的村民身边。但她永远不会知道他们在最后有没有集齐那些蓝色的荷兰瓷砖,他们本想用来贴他们的盥洗室……她永远不会知道。但是见证这些类似神迹的决心是她人生重要的一部分。
然后,她对自己说,另一个故事也结束了。在表面上她对提金斯的爱已经足够波澜不惊了。它无声无息地开始,也应该不声不响地结束。但是,在她心底——啊!它的深入程度已经足够了。是通过两位女士的介入!在和杜舍门夫人大吵一架之前,她以为,相比于激情和人生来说,她可能是那些少有的不那么关心背后隐含的性意味的年轻女人之一。她几个月的女仆生涯可以证明,性,就像她在厨房后面所见过的那样,一直是一件令人厌恶的事情,而她所获得的关于它的表现形式的知识夺去了关于它的神秘感,而这又令她所认识的大部分年轻女人忧心忡忡。
她知道,她所确信的关于性道德层面的问题是相当机会主义的。在相当“进步”的年轻人中间长大,如果她在公开场合被质问所持的观点,她很可能出于对同志们的忠诚考虑,声称这件事里不应该掺杂任何道德或者伦理的因素。像她的大部分年轻朋友一样,被当时进步的教师和有倾向性的小说家影响,她会声称她当然是支持一种开明的淫乱。实际上,在杜舍门夫人披露这些事实之前,关于这件事,她想得很少。
无论如何,即使在那天之前,她心底质问自己对这种观点的反应:不能自制的性生活极为丑陋,而贞洁才是生活这场汤匙盛蛋赛跑应该珍视的。她是由父亲养大的——也许他要比表面看上去的更明智——出于对竞技精神的崇尚,她知道最大限度地使用身体机能需要操守、冷静、清洁,还有一组可以归属于自我克制的特质。她不可能在伊令的用人中间生活过——她为之服务的那家人的大儿子成了一件特别下流的违反承诺案例的被告,而那个醉醺醺的厨娘对这件事及相关事情的评论在悲伤的缄默和极端的粗鲁之间摇摆,看她到底喝了多少而定——因此,在伊令的用人中间生活过,她不可能还能得出任何其他潜意识里的结论。所以,她把这个世界看成一半是聪明人,另一半都只是用来填坟墓的、一生所作所为都毫无意义的人。她认为那些聪明人一定是公开支持开明的淫乱,私下绝对克制的人。她知道,为了能成为美妙的厄革里亚,那些开明的人偶尔也会不遵守这些标准。但她幽默地把上个世纪的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泰勒夫人、乔治·艾略特看作是有些自命不凡的讨厌鬼。当然,非常健康、工作非常努力的她,如果不是幽默的话,至少好脾气地养成习惯把这整件事当作一件讨厌的事。
但对她来说,成长在一位一流的厄革里亚身边,而违逆了她的性需求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因为杜舍门夫人显露出审慎、克制、圆润优美的性格,而她性格的另一面则加倍不堪,至少和醉醺醺的厨娘一样粗鲁,且在表达方式上尖锐无数倍。她用来形容她爱人的语言——总是叫他“那个没教养的”或者“那个野兽”!——直接得让女孩内心发疼,就好像每两三个字就会让她心中的支撑全部散架。从牧师宅邸回家的路黑得让她迈不动步子。
她从来没听人说过杜舍门夫人的孩子后来怎样了。之后的一天,杜舍门夫人还是与平时一样温和、谨慎、镇定。关于这个话题,她们一句话都没有说。这在瓦伦汀·温诺普的心里布下了一道阴云——这好像一场谋杀案——她永远都不会回头看。在她蒙上了乌云的关于性方面混乱的思绪中飘着一丝疑虑:提金斯可能是她朋友的情人。这是最简单的类比。杜舍门夫人看上去是个聪明的人,提金斯也一样。但是杜舍门夫人是个肮脏的婊子……那么,提金斯也一定不会好到哪里去,作为一个男人,他带着男性更强烈的性需求……她的头脑拒绝结束这一想法。
它所暗示的事实并不能与文森特·麦克马斯特的存在相抵消。在她看来,情人或者同志背叛他几乎是他的一种必需。他好像求之不得似的。另外,她有次对自己说,在有选择、有机会的情况下,怎么会有女人——天知道,机会可够多的——可以选择躺在提金斯那样了不起的男人的臂弯中,却选这么一片阴暗里的、干巴巴的树叶。她是这么看待这两个人的。而这模糊的想法立刻被巩固且满足了,在没多久以后,杜舍门夫人开始把“没教养的”或者“野兽”这些形容词用在提金斯身上——就是那些她曾经用来指代她所推断出的孩子父亲的形容词!
但在那之后,提金斯一定抛弃了杜舍门夫人。而且,如果他抛弃了杜舍门夫人,他的怀抱一定为她,瓦伦汀·温诺普,敞开!她觉得这种感觉让她很不光彩。但从心底深处发出的这种感情无法抑制,而且,它的存在让她感到平静。然后,在战争来了以后,整个问题都消失了,在交火开始和同恋人无法避免的离别之间,她向自己心目中对他纯粹的肉体欲望妥协了。在当时那些恐怖的摧毁人的痛苦中,除了妥协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那些无休止的——永不休止的——关于苦难的思绪,无休止地想着她的恋人,同样,也很快要遭受苦难,这世界上已经无处藏身了。没有了!
她妥协了。她等着他开口说出那个字,或者向她投去一个让他们结合的眼神。她完了。贞洁,完啦!没啦!就像其他所有的一切一样!
爱情的肉体的那一面她既没有印象也没有概念。以前当她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如果他走进她所在的房间,或者只是据说他要到她们的村庄来,她就整天都嗡嗡地哼着歌,感到温热的小小暖流在她的皮肤上淌过。她在什么地方读到过,酒精可以把血流送到身体表面,产生一种温暖的感觉。她从来没有喝过酒,或者喝到可以感受到这种效果的程度。但在她想象中,爱情就是这样作用于人体的——因此这件事应该永远停在这里!
但在后来的日子里,更强烈的骚动席卷了她。提金斯一接近就足以让她感到似乎整个人都被吸往他的方向,就好像站在高而可怖的顶峰的时候,你会无可避免地向它靠近。汹涌的血流在她的身体里横冲直撞,好像是尚未被发现或创造的引力勾起了这潮水。月亮也是这么勾起潮水的。
在那之前,一秒中的一点点,在他们驾车出行的那个长长的、温暖的夜晚,她就感到了这种冲动。现在,多年以后,无论是醒着,还是半梦半醒,她总是感受到它,这会驱使她下床来。她会整晚站在敞开的窗子前,直到世界亮起灰色的黎明,头顶的星星都变得苍白。这让她欣喜地躁动,这让她抽泣着发抖,像被刀刺透了胸口。
在和提金斯长时间会面的那天,在麦克马斯特家收集来的美丽家具中,她把她重要的爱之场景记在了脑中的日历上。那是两年前了,当时他正准备从军。现在他又要走了。从那时候起她就知道什么是爱之场景了。在那之间他们从没提到“爱”这个字。它是一种冲动、一种温暖、皮肤的战栗。但是他们向对方说的每一个字都承认了他们的爱情,以这种方式,当你听到夜莺歌声的时候,你听到的是恋人的渴望,不停地敲打着你的心房。
他在麦克马斯特家美丽家具之间诉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爱的话语中的一环。不仅仅是因为他向她说出了不会说给世界上任何一个人的话——“不会说给世界上任何一个人”,他说!——他的疑惑、他的担忧、他的恐惧。他对她说的每一个字,在那个魅力的时刻延续的时候,都在歌颂着激情。如果他说了“来”这个字,她会跟着他走到天涯海角;如果他说了“没有希望了”,她会感受到绝望的终结。两句话都没有说。她知道:“这就是我们的现状,我们必须继续!”她也知道,他在告诉她,像她一样,他也……哦,就说是有天使般的好心肠吧。她知道,她当时如此镇定,如果他说“你今晚会做我的情人吗?”她会说“好”。因为这对他们来说好像,真的,已经是世界的尽头了。
但是他的节制不仅仅加强了她对贞洁的偏爱,也重塑了她心中那个尊崇美德和冒险的世界。之后一段时间,她至少又开始偶尔轻轻地哼着歌,好像是心在随着自己歌唱一样。她可以在她们在贝德福德公园的狗窝的茶桌对面看着他。在最后几个月里,她几乎像是在牧师宅邸旁边的小屋那张更闪亮的桌子对面看着他一样。杜舍门夫人在她心里造成的坏影响得到了舒解。她甚至想,杜舍门夫人的疯狂仅仅是她受惊吓以后产生的并不必要的罪行。瓦伦汀·温诺普重新变成了自信的那个自己,至少在一个只有直截了当的问题的世界里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