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已至此,不如放手一搏。”裴敏倾身凑上前,几乎半个身子搁在了贺兰慎的案几上,弄乱了他刚整理好的公文,压低声音道,“引蛇出洞,自有人会将我们带去图纸所在之处。”
她的眼睛永远是黑亮明媚的,仿佛蕴着瀚海星辰,离得近了,可闻见她身上味道独特的熏香,和她这个人一样炙热张狂。
贺兰慎的喉结动了动,平静地移开视线,反复将公文折抚了好几遍,轻声说:“我亦有此意。既如此,两个时辰后押解那名突厥细作北上朔州,追回布防图。”
“贺兰慎!”裴敏忽的唤住他,似有什么话要说。
贺兰慎回首,捕捉到了裴敏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但仅是片刻,她又恢复常态,笑着说:“没什么,就随便唤唤你。”
贺兰慎望着她,眸色幽深沉静,裴敏莫名生出一股错觉,仿佛他早已看破一切阴云迷障。她以为贺兰慎会说点什么,但他只是抿了抿唇线,轻轻颔首,便出门重新拾起箬笠戴上,按刀走入斜飞的细雨之中。
永淳元年,五月初一,天字级任务。
裴敏挑了王止和沙迦并五个驱赶囚车的吏员随行,贺兰慎则带上了严明,剩下之人留守长安净莲司。等出了城北渡黄河,梅雨渐歇,过洛水,延州境内的骆驼商队伴随着漫漫黄沙扑面而来,干燥得像是千百年来未曾降过甘霖。
这里没有长安那般栉次鳞比的高楼,房舍多为窑洞土砖,随处可见高鼻深目的龟兹人和肤色黝黑泛红的吐蕃人往来。
官驿内,裴敏坐在后院的石凳上,指尖勾着一壶塞北烈酒,审视马棚里镣铐加身的突厥人道:“知道为何要带你北上朔州么?”
“呸!”那突厥细作伛偻着高大的身子,蜷缩于方寸囚车之中,眼神依旧如草原上的苍狼般恶狠,用生疏的汉话道,“边防图,很快就会送到可汗手中。可汗的铁骑将扫平障碍,征服中原!”
裴敏自顾自抿了口酒,笑道:“你真认为得了几个丧家之犬的支持,就妄图能侵占泱泱大唐?”
闻言,那突厥人神色微变。
裴敏将其收归眼底,便知道自己猜对了。朝中某派,的确与突厥人有往来。
她不动声色,继续诈道:“大唐皇后干政,朝中暗流涌动,你以为裴老将军真的就老糊涂了,会粗心到让图纸落入敌手?”
那突厥细作道:“狡诈的中原女人,你到底想说什么?”
裴敏哈哈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突厥细作急了,狠狠拍了把囚车,身上镣铐叮当作响,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裴敏笑够了,方抹了把眼角笑出的泪道:“我笑你们太笨,竟然将一份假的边防图视作宝贝。”
“你说什么?不可能!”突厥人瞪大眼,喘息道,“那图纸是真的!”
“左右你已是笼中囚徒,现在告诉你也无妨。大唐边境布防图乃柔软耐磨的羊皮所制,印有军符虎纹,裴老将军早有防备,书房中的那份布防图乃是假的,真的早呈去了天子手中。”说着,裴敏从怀中掏出一份羊皮卷轴,敲着手心得意洋洋道,“可惜裴老将军出师未捷,死于奸佞之手,圣上便让我将真的这份图纸送去并州薛仁贵将军手中,一举破敌。”
说着,她‘哎呀’一声道:“说起来还得谢谢你们,偷走了假图纸,好令我等将计就计,等着阿史那骨笃禄送上门,好斩下他的脑袋祭战旗!我带你北上,就是为了让你亲眼见证你的族人,是如何自取灭亡。”
“啊啊——”得知真相,那突厥人在囚车中疯狂挣扎起来,怒吼道,“狡诈的中原人,我要杀了你!”
“可惜,他们永远没有机会知道,真正的图纸在哪儿了。”裴敏饮尽最后一口酒,起身罢图纸往怀中一塞,将突厥人绝望愤恨的吼叫抛之身后。
待出了后院,裴敏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迎向按刀伫立墙边的贺兰慎,轻声道:“上钩了。”
贺兰慎道:“方才王执事得了情报,前方并州饥荒大旱,流民遍野,北行之路或会受阻。”
还真是祸不单行。
裴敏想了想,道:“我们要赶在突厥人之前到达朔州,并州是条捷径,若绕远路,便要失期了。”
两人商议,依旧按原计划的路线北上。
谁知临近并州了,才发现饥荒旱灾比想象中更为严重。
烈日当空,千里黄土饿殍满地,官道都被数以万计的难民拥堵,更有甚者见到衣裳光鲜的过客或商队,饿到极致的灾民们便一拥而上哄抢财物粮食,与暴徒无异。
这是谁也未曾料到过的情况。方圆几十里内的草根树皮都啃光了,尘土弥漫,到处是如死人手指般干枯的树枝和龟裂的土地,原来人一旦饿疯了,也和蝗虫无异。
涌上的灾民如洪流,将裴敏一人一马与其他同伴冲散了。她独自深陷灾民的追堵中,进退两难,那一只只瘦骨嶙峋肮脏的手扒拉着她的靴子、马匹、包袱中一切可以换来粮食的东西。
他们不怕被马蹄踏伤,枯睁着浑浊的眼发出痛苦的哀嚎:“给点吃的罢,官爷!给一口就成,孩子都快饿死了!”
被困在灾民中半个时辰,裴敏心里烦闷至极,高高扬起马鞭,咬牙望着下方蠕动的人群,然而在看到那一张张颧骨突出的灰败脸庞时,手中的马鞭却终究没舍得落下。就这么一岔神的功夫,一个瘦高的汉子瞄上了她背上鼓囊的包袱,大喝一声道:“她包里一定有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