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没有看到过钻塔,那你就什么也没有看到过。
斯大林在视察苏联巴库油田时,这样说道。
他鹰隼似的双眼,曾横扫过整个世界的烟云。
石油的开采,已经从陆地扩展到了海洋。当我们应邀去参观渤海油田海上采油平台时,心中充满了渴望。
因为是早晨,因为是向着东方,因为是晴朗的有风的初冬,拖轮便像在一片抖动的金箔之上滑行。船头将金斑搅得灿若火焰,船尾将海面犁出雪白的壕沟。你刚窥到碧蓝的海的肌肤,无所不在的金光就神奇地愈合了伤口,大海重新回到浑然一体的辉煌。
整整四个小时,我们在波峰浪谷之间摇曳。渤海海面今日七级风,海天一色,蓝得令人感到不真实。四周看不到海岸线,看不到船,看不到海鸥,甚至也看不到鱼。鱼躲在风浪之下,嘲笑我们晕船。
在茫茫大海之中,人极易感到渺小。广袤的自然以它博大的无涯,证实着自己的永恒。我们仿佛回到了地球最初诞生的洪荒。
突然,视野中出现了一个橙红色的点。所有的人都以为那是错觉,海极大地摧残了我们的自信心。但那个点无所顾忌地增大着,并逐渐显示出宛如几何图案般的骨架,无可辩驳地证明自己是一座人工建筑。
渤海油田采油平台到了。
它是一座巍峨的钢铁岛,约有十个篮球场大,巨大的钢桩打入海底,直揳入地壳深处。庞杂的采油设备和所有工作人员的衣食住行,便都在这些钢铁立柱支撑的平台上进行。
在平台一侧,有一支迎风飘逸的火炬。在明媚的阳光下,那火焰几乎是透明的。只有从火炬四周淋漓而荡漾的景色中,想见那里抖动着怎样一道炽热的空气瀑布。
“这火炬每天要燃掉6000立方米天然气。”陪同我们的平台经理说。
我的第一个念头是:这太浪费了。随即想到漫漫的海路,终于没有吭声。遥想深夜,无论怎样肆虐的风暴,也无法扑灭这地心之火燃起的光明,该是惊心动魄而又灿烂辉煌的。
该上平台了。
登平台有两条途径。一为走吊桥,大致同上下飞机时的金属梯。只是平台吊桥横跨于平台与拖轮之间,其下便是波涛汹涌的大海,走在其上,就有了“蹈海”的感觉。二为乘吊笼。所谓吊笼是一个一人多高的橄榄绿尼龙绳索结成的套子。模糊地说,仿佛一个巨大的空心灯笼。使用时,人站在吊笼底座,双手抓紧绳套,随着升降装置的启动,人便被徐徐吊上了高高的采油平台。
我很想乘吊笼上平台。钻进吊笼中间,也就是灯笼中插蜡烛的地方,周围是网络般的尼龙绳保护,安全而又惬意。
你搞错了。不是站在绳套里面,而是应该站在绳套之外。看出我心思的经理提醒我。
这怎么可能?!站在绳套之外,升空的过程中,你的脚下是大海,你的背后是空气,你全身的重量都维系在你抓住绳套的两只手上,万一掉下去,这可怎么办?!
正是考虑到万一会掉下去,才要站在吊笼绳套之外。这样一旦发生意外,吊笼坠入海中,人才能迅速挣扎出来。不然,绳套包绕着你,你怎么办呢?平台经理安静地对我说。
他很年轻,光滑的额头没有一丝皱纹,性情中却有一种很深刻的镇定。他的眼睛很大、很圆,有着婴儿一样的长睫毛。当他专注地盯着你问的时候,你有一种被深思熟虑的猫注视着的感觉。
我深切地体验到了海和陆地的区别。在泥土的高处摔下,只要你当时不死,你就算活过来了。在海上,这才仅仅是事情的开始。
有过这样的事吗?我不安地问。还没有上平台,我已经感觉到了生活在上面的严酷。
有过。他轻轻地笑了,露出白贝壳一样的牙。我们所有在平台工作的人,都有自救证。
什么叫自救证?我拥有过形形色色的证,但没听说过这种证。
自救就是掉到海里,你能救护自己,坚持到别人来救助你的能力。简言之,就是游泳,乘吊笼,必须有自救证。平台经理不笑了。
我会游泳,但我没有自救能力。我知道,在充满漂白粉气味的游泳池里练就的手艺是经不起大海的推敲的。
我们走吊桥,登上平台。
此刻,我们既不是在天上,也不是在地下,更不是在水里,而是实实在在站在上万吨的钢铁之上,站立在人类的智慧结晶之上。
上了平台之后,我们所做的第一件事是——吃饭。
四个小时的颠簸之后,在洁白桌布的提醒下,我才感到饿了。
餐厅的光线很柔和,闪闪发光的不锈钢餐具,映出我们因为晕船而略显憔悴的脸。菜肴很可口。听说平台上以前有外国专家工作,厨师受过专门训练,还会做西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