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十六岁,笃子十三岁。我们没有地方可去,也没有任何亲戚朋友能够为我们提供生活上的帮助。守夜那天,一个亲戚都没来。
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消息,葬礼后不久,德本美千代来到我们的出租屋登门拜访。
美千代的丈夫德本京介在两年前去世,她接手经营德本产业。
“我丈夫留下遗言,说要照顾笃子一辈子。”美千代表示。当时,她似乎已经全面调查过我们的情况。“我也想过要收养你们两个,但我家有个独生女儿叫淳子,你又是一个懂事的好孩子,以后的日子,你们仍旧在这儿住吧。但我会做你们的监护人,包括钱在内,有任何困难都可以来找我商量。我也会经常过来看你们的。”美千代用不容置喙的口气说道。
后来,她去我们就读的学校,分别与班主任谈话,很快就成了我们两兄妹正式的监护人。她还主持了骨灰封存、四十九日法事等仪式,办理关闭“万福”的相关手续。其后她一路接济我们,若单凭母亲留下的为数不多的存款,我们早就露宿街头了。
“事故相关的赔偿已经在庭外和解的时候算清楚了,理论上讲,德本家没有必要继续为你们付钱。所以,今后的生活费你们要自己赚,现在先由我垫着,等你们工作了再还。你们两个都要好好读书,以后赚很多很多的钱,知不知道?”
美千代给我的印象与日日为生活所迫的母亲截然相反。她活力充沛,年轻貌美。听说她早年在德本产业工作,创始人德本京介正是看中了她的美貌与工作能力,娶她为妻。京介六十岁去世时,她才三十九岁。
我们的生活平静而安稳。
笃子因为腿脚的关系,对走路有点自卑。作为弥补,她全身心地投入游泳。
起先出于复健考虑,她在市民泳池游泳,小学高年级后,她加入了游泳队,开始接受专业训练。笃子作为蝶泳选手表现出色,母亲在世时,我们曾经一起去看她比赛,为她加油,后来我也一个人去过好几次。
高中毕业后,我放弃读大学的打算,选择了就业的道路。
“我想早点去工作,还你钱。”我对美千代说。
“你有这份心当然好啦。那不如来我们公司做吧。你可以一边上班一边读大学。公司有员工进修制度,学费公司替你出。当然你首先得证明自己是值得公司投资的可造之材。”
当时,她建议我进入德本产业工作,完全不容我拒绝。
我毫不犹豫地听从她的安排。
笃子初高中时期仍旧醉心游泳,高三时还当上了女队的队长。
进入大专后,她搬出了川崎的出租屋,在学校所在的三鹰附近借了房子,靠打工和我给她的生活费度日。念大专所需的各项费用则由美千代支付。
同年,亦即进公司第四年,我开始在日本大学夜校进修。起初的几个月,我从川崎走读上课,路途实在太远,难以兼顾工作与学习。初秋我在饭田桥找到一间旧出租屋,也搬了出去。
每逢休息日,我和笃子都各有功课或兼职要忙,很少有见面的机会,但每个月至少会一起吃顿晚饭。
笃子最后放弃了游泳,她准备日后从事英语方面的工作,整天都在学外语。
她虽然样貌普通,但好在为人开朗、做事又努力,身边总是有一大帮朋友,念高中之后也从来不缺男朋友。
毕业后,她被总部位于竹桥的大型贸易公司录用。
我们两个因为公司靠得很近,便在神乐坂租了公寓,再次开始共同生活。
第四年的夏天,笃子在公司同事的组织下,头一回出国旅游。目的地是巴厘岛。她很期待能去巴厘岛的海边潜水。
就是在潜水时,笃子失了踪,下落不明。
据最后见到她的同事说,笃子当时一心只想着潜水,越潜越深,往近海方向游去。
“我听说,下面有一条通道的。一直通往很远很远的地方。”还有同事听到笃子兴奋不已地这么说道。
笃子失踪一年后,遗体终于被人发现。遗体极度腐烂,身上穿的泳衣早就不知去向,根据牙齿比对确认了笃子的身份。遗体上的毛发也所剩无几。如果把出鉴定报告那天当忌日的话,笃子年仅二十五岁。从失踪那天算起,她的生命只有二十四年。
笃子去巴厘岛前一年,我从大学毕业。发现遗体那年,我二十八岁。
她出发去巴厘岛前一天,我们去神乐坂一家经常光顾的饭店聚餐。
我现在还记得,当时笃子说过一些令人费解的话。
我们聊到巴厘岛的海,她突然来了句:“哥哥你知不知道,游泳池的水有时候会发光的。”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笑道。
“不是的,你听我说,我指的不是水会反射光线,而是水本身会发光。或者说,我有时候觉得,水跟光根本就是一体的。当然这种感受不是回回都有,就像在水中全身都被光线包裹住那样,每次一有这种感觉,我就希望永远留在水里,不想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