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非要在盲目的勇气与谨慎的怯懦之间选择,就让我次次都选择与金钱为伴吧。
厄克特不喜欢歌剧,但当上首相之后,他就做了很多很多一点也不喜欢的事情,比如每周两次到“屠宰场”去参加首相质询,再比如对前来访问的一些领袖笑脸相迎,装作十分和蔼有礼的样子。这一张张笑得志得意满的黑色脸孔啊,自称是殖民地的自由斗士,结果把自己的国家一步一步领向贫穷落后和专制独裁,而且厄克特还记得,这群人在年轻时一无是处,不过是杀人如麻的暴徒罢了。除此之外,他还要竖着耳朵听前门的动静。这栋唐宁街上所谓的“私人公寓”,门没有上锁,开了又关,公务人员们随意来来往往,把一个个红箱子和部长级的文件交给他。他发现首相根本没有能清静一下的藏身之处。
莫蒂玛要求他来参加一部新歌剧的开幕夜,她特别坚持,搞得他只好点头。他一点都不喜欢雅纳切克[40]的作品,也不明白那四十人的合唱队干吗要同时唱出四十种不同的调调。莫蒂玛呆坐在位子上一动不动,双眼死死地盯着台上的男高音,他正费力地想让自己的爱人起死回生。自由党的领袖也是这种状态吧?厄克特暗想。
斯坦普尔之前也鼓动他来的,还提前订好了私人包厢。随便是谁,只要出得起三百英镑买一张包厢的票,他说,那肯定值得一遇。他和剧院的管理层做了个交易,首相光临这个活广告,换剧院一长串老主顾的地址等个人信息。一周之内,将会有请帖送上门,邀请名单上的人去参加唐宁街的招待会。同时他们还会收到一封含糊其辞的信,谈论支持艺术的发展,外加一通电话,让他们出钱。
名单上有个阿尔弗雷多·蒙德利,一张脸长得跟个灯泡似的,圆圆的,很结实,头顶光秃秃的寸草不生;一双金鱼眼鼓鼓的,好像晚礼服的领结系得太紧。这位意大利商人和他的妻子坐在斯坦普尔和厄克特夫人旁边。听他那边传来的坐立不安的扭动声,他一定和厄克特一样无聊透顶,满心不耐烦。
在这里待着,几分钟都显得十分漫长,厄克特抬起头,尽量从音乐中解脱出来,仔细欣赏起拱形内顶上衣袂飘飘的一群女性角色追逐可爱的天使。他旁边的蒙德利越来越不安分,椅子一直咯吱咯吱地响。终于他们等到了幕间休息,两人都松了口气。明显欣喜若狂的莫蒂玛和蒙德利太太立刻就冲到后台化妆间去了,三个男人可以就着一瓶陈年法兰西香槟缓一缓了。
“这么有乐趣的事情还喝酒,有点儿不妥啊,蒙德利先生?”
意大利人揉了揉已经坐麻的屁股和大腿:“首相先生,上帝在赐予人类各种天赋时,轮到我他大概忘了还有音乐鉴赏力这回事。”他的英语说得很流利,发音比较慢条斯理,带着很浓重的苏豪区口音,明显是常在那一带泡吧的。
“那就让我们好好利用这难得的休息时间,待会儿又要被泡进文化的‘毒药’中了。我就快人快语了,我能帮你什么忙?”
意大利人感激地点点头:“斯坦普尔先生应该已经告诉过您了,我是意大利的环保产品制造商,也是个中的佼佼者,对此我很自豪。在整个欧洲来说,我都有‘绿先生’的名号。我旗下有几万员工,很多社区都靠我的企业存活。博洛尼亚[41]的一所研究院还以我命名呢……”
“真是值得嘉奖。”厄克特心里清楚,拉丁裔的人都爱自吹自擂。蒙德利的公司嘛,从意大利的标准来讲规模还算可观,但比起那些财大气粗、权大势大的跨国公司,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上。
“但是现在,现在一切都受到了威胁,尊敬的先生。那些可恶的官僚,他们对生意、对生命一无所知。他们在威胁我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一切,简直可以说是一群恐怖分子!”他不断往杯里添酒,语气也越来越激动,“欧共体那些什么都不懂的小子们起草了狗屁不通的法律草案,他妈的!他们希望在两年内改变我们现在处理化学废料的方法。”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阿克特先生……”他没发准他的姓,听上去好像只是清了清嗓子,“我这大半辈子都在努力把这些化学品提取出我的产品。你用来包食品的袋子、洗澡的工具、穿的衣服、写字的纸,我把它们都变成环保产品,其中一个环节就是把那些可怕的……”他伸出粗短的手指做了个手势,接着按在脸上乱揉,好像在台上表演似的,“可怕的化学品提取出来。现在我提取出来之后,拿它们怎么办呢?政府倒好,你们修了那么多核电站,然后随心所欲地把核废料想埋哪儿就埋哪儿,但我们商人就不行了。我们再也不能把这些废料埋到地下,或是贱价出售,也不能倒到深海里去。布鲁塞尔[42]的那群浑蛋居然还想禁止我向第三世界国家的沙漠地区出口这些废料。这些国家的人都在挨饿啊,他们多需要赚钱啊。这么一来,非洲人民会挨饿,意大利会挨饿,我的一家也会挨饿,真是疯了!”他大嘴一张,喝光了杯里的香槟。
“恕我冒昧,蒙德利先生,不过您的竞争对手不都有这个问题吗?”
“我的竞争对手主要是德国的公司,他们手上有大把大把的马克,可以投很多很多钱,按照官僚们喜欢的方式去处理那些化学废料。我可没那么有钱。这是德国佬的阴谋,要把竞争对手赶尽杀绝。”
“那您为什么来找我呢?为什么不找您自己的政府?”
“哦,阿克特先生,您还不清楚意大利政坛吗?我的政府才不会帮我呢,德国人和他们,两边早就勾结好了。意大利的农场主们继续生产那些谁也不想喝、只能用作补贴的葡萄酒,卖给德国人,然后意大利政府就要支持关于化学废料倾倒的新法案。意大利的葡萄酒生产商有三十万,而蒙德利只有一个。您是在政坛摸爬滚打的人,您知道这些数字意味着什么。”
有一件事蒙德利没提,他给自己弄了个烂摊子,一边守着意大利财政部长的姐姐这样的贤妻,一边却试图和那不勒斯一个年轻的电视演员私奔。现在,他在罗马可谓声名狼藉,比一群英国的足球流氓还不如。
“真不幸啊,蒙德利先生。我非常同情,但这是意大利的内部事务。”
“这是整个欧洲的事,阿克特先生。官僚们是以欧洲的名义行动的,他们真是只手遮天,而您和您的国家,一直都勇于反对布鲁塞尔那些多管闲事的官僚。所以我来找您,请您好好考虑一下,给我帮助—停止这项立法进程。布鲁塞尔的环保理事长是英国人,是您的朋友吧?”
“可以这么说吧……”
“很好的一个人啊,不过好像有点太软弱了,太容易被那些当官的牵着鼻子走了,但人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