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中卷:欲付此情书尺素)
爆竹声中一岁除,永熙二年的孟春,谁也想不到这将是东周最后一个余足的年。
二月二,龙抬头,快马加鞭的急报送入宫中,生生压垮了金銮殿上真龙的脊梁。徐太后跌坐在万寿宫的寝殿内,任那张怎么也看不清字的信纸轻飘飘地散在脚边,她闭了闭眼,几乎是在用气息说话,
传张乘风、兵部贺昕、武英殿大学士郭固入宫。
薄德开尚不知发生了什么,面有豫色,道,娘娘,亥时了,宫门落了匙,外边也宵禁
徐太后一把扯下他的交领,近的能让他看清痉挛的眼角,她声音哑得吓人,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音调在他耳边说道,敬廷死了。
薄德开眼底炸开一片血色,两人对坐着片刻,他几乎是仓促地跑出门,尖细的嗓音十万火急,来人,来人传令
徐太后在一片兵荒马乱的临时调令里,重重地锤向床沿,手腕上的玉镯应声碎成几瓣,她咬牙切齿,真是无能。
御书房内灯火通明,第二日,张乘风亲自上武定候府告知此噩耗。
第三日,举国大丧,京师戒严,不鸣钟鼓,百姓们沉浸在兵马大元帅及一万将士以身殉国的悲痛中,朝中上下却被另一个消息折磨得坐立不安:咄罗可汗阿史那脱日干被出镇陕西的齐王包了一个措手不及,屁股还没坐热就被迫将大同府奉还,都指挥使钱焕被匆忙抛下,乱刀砍死在总兵府,相对的,拼死抵抗的兵马大元帅敬廷及挂镇北将军印的大同总兵赵瑜的尸身被夹带过了阴山,挂在可汗牙帐外,咄罗叫嚣要汉人皇帝拔营废弃开平卫,再加上岁钱百万贯,不然就风干了他二人去喂狗。这一番厥词随着齐王在西北边境的扬眉吐气一路传回京,已有不少民间异议要推举他上位。
宫中一时进退两难。
东征日调万黄金,几竭中原买斗心,是谓没钱;昭昭有周,天俾万国,是谓没脸。
重重压力下,朝廷派去一位礼部主客司五品郎中及鸿卢寺从六品寺丞作陪,带着徐太后的手书前去交涉,结果干脆利落,那位吓破了胆的寺丞几乎是一路滚进京城,带回了装着文书的宝匣,里面是那位礼部郎中的人头。
咄罗斩了一个来使,他让人带话,说是看不见大周的诚意,只派两个啰啰来,怕他们抬不起一个兵马大元帅和一个总兵的份量。
一石激起千层浪,朝中迅速泾渭分明,以郭固为首的主和派主张继续交涉,接回阵亡将领的尸身厚葬,为的是防止齐王趁此机会反扑,也怕寒了边关戍守的将士和天下人的心;以贺昕为首的武将坚持厉兵秣马,集合九边诸镇一路打过阴山去,犯我威严者,虽远必诛,同时还能起到敲山震虎的作用。主战派在朝堂里的呼声越来越高,其中不乏一个关键因素举朝下上,找不到一位合适的使节。
咄罗对从五品的京官说杀就杀,俨然并不顾忌大周的脸面,就算派去朝中要员,也不一定能在保证和谈顺利的前提下全身而退,皇室的脸面不能再被践踏。出乎意料的,徐太后和张乘风都一致没有表态,任由每日金銮殿里吵得不可开交,二人始终一语不发,像是在等什么契机。
眨眼又过了半月,三月初三上巳那天,东突厥部久久等不来回信,于是变本加厉地派人送来给东周的一份大礼一套染血的铁甲银铠,胸口被利刃捅碎一个拳头大的洞。
武定候府的敬老夫人听闻后两眼一翻晕厥过去,昏迷了两日未见醒来。第三日,就在年过花甲的恩靖伯上请重新挂帅上阵破虏的时候,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人选站了出来,直言愿携太后手书亲赴突厥廷帐,并立下生死契,如若他不幸埋骨山外,所有后果皆由一人承担。
徐太后和张乘风看着那双熠熠生辉的金瞳,终于开了口,燕公子大德。
一个会说胡语,背靠朔北,又非大周皇室的异姓王之子,自始至终都是他们心中最好的人选,只是他不开口,谁也不能提。
时间就定在三天后,东周愿以废弃开平卫为筹码,换回兵马大元帅敬廷及大同总兵赵瑜的遗体,在与家眷商议后,同意将尸身带回大同府火葬,再由八百名将士扶灵归京。
圣旨一下,原先那些看不过燕回为人的朝中官员纷纷上前称赞他义薄云天,连着两日践行的酒从城东喝到城南,一圈下来他已然成了大周的栋梁,就连眼高于顶的旻小王也吝啬了一句燕三哥。
只是此举并不能平息所有人的怒火,近两代帝王重文轻武的国策早已随着边境大小不断的摩擦和藩王日益集中的兵权显现出无法忽略的疴疾。
从永安帝决意封燕氏为开国来第一位异姓王,犒赏他们平定朔北,震慑金贼之功起,东周以国都金陵为中心,自内而外地呈现出军事凹地,南直隶买犁卖剑,休养出大片良田的同时还兴起了轻浮奢靡的脂粉风。永徽帝即位后,更是大动土木重修寺庙,两浙湖广一带禅音缭绕,在讲究佛法因果善缘的靡靡熏陶下,南地兵怠马倦,武将式微。反观风劲地竭的北部,先有在辽东异军突起的燕家,扼住了永平以北的咽喉。梁王燕凌能征能守,朔北四面环山形成的天然屏障,使其外不可侵内不可破。
辽东铁板一块,西北也不是什么好啃的骨头,等朝臣们反应过来,齐王梁王已成气候,而始作俑者永安帝躺在皇陵里早就凉得皮肉都没了。
弊端在新帝即位后成了亟待解决的头等大事,徐太后背靠肃州娘家,大力提拔武将的举措被看作是金陵朝堂文武割据的起点,而安西一役助长了风潮,眼看太后要以此为由培育嫡系人马,自古以来动嘴的打不过就打不过动手的,朝堂政局还不稳,却已隐隐呈现对峙的苗头。敬廷之死和大同一役,明面上是大周与东突厥的一场较量,暗地里南北割裂,文盛武衰似乎已成定局。
北上前夜,沈之邈和兄长提了酒去坐落于城东评事街的燕宅,燕回看见状元楼的酒葫芦,无奈道,又是猴儿酿?可放过我吧。这两日把金陵的酒楼喝了一个遍,你们是怕我一去不回这辈子再没机会
燕兄慎言。沈之邈一本正经道,临行不宜说这些霉话。
沈之逸打圆场,就是,不一定都喝,我们就是给燕公子践个行,再一起给敬兄上个酒。
燕回一怔,点点头道,应该的。
偌大的府邸冷冷清清,里外仆从加起来不过十几人,都早早去西院歇下,只余了一个苗子清跑前跑后,又是牵马又是洗杯。沈之逸喝多了,顶着两团坨红四下一望,一院凄凉,除了浓墨愁云的夜空就是几枝枯鸦鸦的老树,鼻子一酸落下泪来,
你你敬兄,当时还说要给你找个媳妇,让我托秀儿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姑娘我说,秀儿连自家小叔都不管,哪还会管别人别人家的事
他说的牛头不对马嘴,沈之邈也难得没有制止,任由兄长支着胳膊抹眼泪。
我与敬大哥相识,也是因着嫂嫂娘家的关系,十七岁到金陵上考,放榜那日大嫂生子,阿兄在抓犯人,是敬大哥早早等在贡院沈之邈思及此,也红了眼圈,吸吸鼻子灌下一杯酒,粗喘一口气,紧紧握住燕回的手道,燕兄,我、我明知此去一路千难万险,不说山那边的蛮子不讲人情,伏踞在路上的齐王也会虎视眈眈,可我还是当时也在想,若是梁三去,若是你会不会能将敬大哥带回来。只怪我没本事,等你回来,我去曲江茶楼设宴,拜你做老师,教我说胡语
他越说越语无伦次,最后拉着燕回的衣袖,脑袋垂在桌几半边一晃一晃,嘴里还在嘟囔着,燕兄我
燕回拉下他的手,晃着一直没喝完的半杯酒,抬手洒到身后,子清,送沈大人和沈侍郎回府。
苗子清一人架俩,像挑了支左右不稳的扁担,把沈家两兄弟送出门。沈之逸被半拖出大门,迷蒙着眼看向角落里的一辆马车,自言自语道,这这不是武定候府的车?
苗子清托着他的手一松,沈指挥使就宛如一个圆滚滚的大木桶,咕噜噜从台阶上滚了下去,一头磕在车轮上,翻身打了个酒嗝。
他扭头看了眼半掩的大门里透出的一点光,遥遥像是两只黄澄澄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监视着外面的一举一动。
燕回洗净一身酒味,他只浅酌两口,衣服上的味道都是二沈熏出来的,擦着一头棕黑色的长发走进内室,就看见屋内的那副紫檀木上绘独钓寒江雪屏风,大片留白映着被八角琉璃灯勾勒出的半身美人相,流畅的侧脸上点缀着一截精致的翘鼻,雾鬓堆绕,一截细长的颈子哀垂着,像是只折颈的鸟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