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谁知道,那是不是真实的样子呢?
我往旁边挪了挪,找了个水浅的地方也挨着石头坐了下来。摇晃的光影之中可以看到水面下手指长的红鱼缓缓摆尾游动,三两成群,身后曳着细小的黑色文字,筝尾一般悠然拉开,一晃一晃地就游远了。眯起眼睛去看,却又认不出那是些什么字,只是依稀觉得很小的时候,在家里的古老藏书上见过这样的文字,咏唱一样行云流水地爬满了纸张。
山田医生说,那是诀。
诀是一种“语言”,只有当它被说出来或写出来的时候,才会产生“效用”。
“你看。”我伸出手指去逗弄拖着一溜文字的小鱼,小鱼吃了一惊,迅速从我指间溜走了。“绫人你看。”
绫人侧过身,漫不经心地看了看我手指的地方,问:“看什么?”
我愣了愣,低头看水里颜色鲜艳的红色小鱼,仍旧拖曳着文字来回穿梭,绕着绫人转了两转,又游开。绫人顺着我的目光沿着势头逡巡了一周,又不明所以地看着我:“看什么啊?”
“不。”我摇摇头,“没什么。”
世界在每个人眼睛里。
果然——都是非常不同的吧。
看见了的,就很自然地去相信。
看不见的,无论如何都有人怀疑。
妄想无效。
口说无凭。
{03}
一直记得,大约是6岁左右的时候吧,不知名的一家三口从乡下到城里去,天晚了在市郊找不到可以住宿的便宜旅社,不巧天又下起雨,带着个孩子的年轻夫妇请求留宿一晚。藤堂家在市郊的庄园非常大,空置的客房并不难找,家里有自己的保镖,安全也有一定的保证,看着羸弱的一家三口,也没多想就答应了。
管家领着他们去吃晚饭的时候,我在走廊里远远地看了几眼,大概是从乡下来的关系,一家三口带的东西并不多,穿的也是灰扑扑的外衣。在这并不怎么冷的天气里,父母和他们带着的孩子都穿得非常多,甚至还有一件宽大得有点别扭的大罩衫,连着同样旧旧的兜帽,就连进了屋也没拿下来过。穿过走廊到客厅前面的小玄关的时候,管家习惯性地在一边伸出手示意他们把外套脱下来,他会帮忙挂在衣帽钩上,两夫妻却吓了一跳似的面面相觑,犹豫了很久才慢慢地把身上那件肥大的罩衫脱下来,又小心翼翼地脱下孩子的外衣。
更奇怪的是,他们在罩衫的连兜帽下面,还戴着帽子。相当大的帽子,连后脑勺都遮住。
管家显然也是觉得奇怪的,但看样子他们坚持不脱帽子了,因此也没有多问。
几乎从来不离开本家的我很少接触家族以外的人,因此好奇地远远跟着,他们在偏宅的大厅里用餐的时候我在二楼的走廊上一直看。
两夫妇都很沉默,那个孩子也是,他看起来比我大不了几岁,穿着过分宽大的衣服,显得很瘦小。因为离得相当远,他们又戴着滑稽的大帽子,几乎把脑袋都包起来了,那时我一直没能看清那孩子的长相,却更因此好奇起来。
祖宅一共分为七个主院,正中央的是灵媒居住的地方,周围枝藤花叶芽实六个院用水榭分隔,回廊相连,呈倒六芒星形分布。——那就是嫡系血亲和外来人住的地方了。当晚沉默的一家被安排在枝院的客房暂住,我颠颠地跑到和枝院相邻的芽院去找住在那里的山田桂医生,主院之间的结界是从来拦不住我的。
我在桂家里住下来,总希望能和那家人的孩子碰个面,就是说两句话也好啊。
自从……走了之后,我失去了在这个家族的唯一一个朋友。
寂寞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是酷刑。
晚饭后到入夜的时间是比较闲,在我的印象里,温柔谨慎的桂也很少过问我的无意义的行为,我说要在这里住,他只是笑笑说知道了,也就由着我在芽院后面乱逛了。我顺着长廊溜进枝院里面,转了一圈终于在水榭的小溪旁边遇到了那个孩子。小溪是人工做出来的,流经整个宅邸七个主院,穿过每一间宅子,族里的人利用它来做紧急的联系,只要把诀往水里一放,就能以最快的速度传遍祖宅每一个角落。不过平时这就只是普通的小溪而已,那个孩子当时正在溪边……看样子在玩水。
我走近他,发现他正以一个非常奇怪的姿势蹲(或者说是跪)在小溪旁边,这时候他已经又穿上了那件大得不成样子的灰罩衫,由于衣服太过长和宽大,我无法看清这个类似蜷缩起来的动作具体是怎么做出来的。我想如果一般人去尝试着做这动作,也会十分别扭。——他看起来就像是半跪在地上,身体向后仰,手臂撇到身后捧小溪里的水洗着后脑勺。——向后弯腰洗后脑勺,这还不够奇怪么。
这个孩子此时却没有戴帽子,他的脸随着这个向后弯的姿势朝上仰着,双手还在身后不停地洗着后脑勺。看到我走近,他似乎吃了一惊,动作停顿了一下。
我总算是看到了他的脸,那是一张非常丑陋的脸孔,像戴着新年祈福的鬼面具一样的狰狞。
“你好呀。”我站在他身后不远处,说。
“你好。”那张丑脸看了看我,犹豫地回答。
人说童言无忌童言无忌,从小在家里说一不二的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礼貌,在打量他半晌之后,我说道:“你可真丑啊。”
“……是么?”那孩子的丑脸脸上露出一丝惊讶,但并不生气,而是认真地告诉我,“我们镇子的人都夸我长得好看的。”
“哦。”我点头,重新打量他,还是觉得很丑。
天色晚了,山田桂找到我,把我带回了芽院,直到离开枝院前我依然觉得那个孩子很丑陋。
我分明看得很清楚了。
他真的很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