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下半截已照不到太阳,塔顶琉璃瓦上的日光也渐渐淡了下去,他一时不得主意,负着双手,慢慢踱步别后院中去,突然之间,一股肉香从宝相精舍对面的一间厢房中透出,那是神箭八雄中孙三毁和李四摧二人所在。范遥心念一动,走到厢房之前,伸手推开房门,肉香扑鼻冲到。只见李四摧蹲在地下,对着一个红泥火炉不住扇火,火炉上放着一只大瓦罐,炭火烧得正旺,肉香阵阵从瓦罐中喷出。孙三毁则在摆设碗筷,显然哥儿俩要大快朵颐。两人见苦头陀推门进来,微微一怔,见他神色木然,不禁暗暗叫苦。两人适才在街上打了一头大黄狗,割了四条狗腿,悄悄在房中烹煮。万安寺是和尚庙,在庙中烹狗而食,实在不妙,旁人见到那也罢了,这苦头陀却是佛门子弟,莫要惹得他生起气来,打上一顿,苦头陀武功甚高,哥儿俩万万不是对手,何况是自己做错了事,给他打了也是活该;心下正自惴惴,只见他走到火炉边,揭开罐盖,瞧了一瞧,深深吸一口气,似乎说:“好香,好香!”突然间伸手入罐,也不理汤水煮得正滚,捞起一块狗肉,张口便咬,大嚼起来,片刻间将一块狗肉吃得乾乾净净,舐唇嗒舌,似觉美味无穷。孙李二人大喜,忙道:“苦大师请坐,请坐!难得你老人家爱吃狗肉。”苦头陀却不就坐,又从瓦罐中抓起一块狗肉,蹲在火炉边便大嚼起来,孙三毁要讨好他,筛了一碗酒送到他面前。苦头陀端起酒碗,喝了一口,突然都吐在地上。左手在自己鼻子下扇了几下,意思说此酒太劣,难以入口,大踏步走出房去。孙李二人见他气愤愤的出去,又担心起来,但不久便见他手中提了一个大酒葫芦进来,登时大喜,说道:“对!对!我们的酒原非上品,苦大师既有美酒,那是再好不过了。”两人端凳摆碗,恭请苦头陀坐在上首,将狗肉满满的盛了一盘,放在他面前。苦头陀武功极高,在赵敏手下实是第一流的人物,平时神箭八雄是万万巴结不上的,今日能请他吃一顿狗肉,说不定他老人家心里一喜欢,传授一两手绝招,那就终身受用不尽了。苦头陀拔开葫芦上的木塞,倒了三碗酒。那酒色作金黄,稠稠的犹如稀蜜一般,一倒出来便清香扑鼻。孙李二人齐声喝采:“好酒!好酒!”范遥寻思:“不知玄冥二老在不在家,倘若外出未归,这番做作可都白耗了。”他拿起酒碗,放在火炉上的小罐中烫热,其时狗肉煮得正滚,热气一逼,酒香更加浓了。孙李二人馋涎欲滴,端起冷酒待喝,苦头陀打手势阻止,命二人烫热了再饮。三个人轮流烫酒,那酒香直送出去,鹤笔翁不在庙中便罢,否则便是隔着数进院子也会闻香赶到。果然对面宝相精舍板门呀的一声打开,只听鹤笔翁叫道:“好酒,好酒,嘿嘿!”他老实不客气,跨过天井,推门便进,只见苦头陀和孙李二人围着火炉饮酒吃肉,兴会淋漓。鹤笔翁一怔,笑道:“苦大师,你也爱这个调调儿啊,想不到咱们倒是同道中人。”孙李二人忙站起身来,说道:“鹤公公,快请喝几碗,这是苦大师的美酒,等闲难以喝到。”
鹤笔翁坐在苦头陀对面,两人喧宾夺主,大吃大喝起来,将孙李二人倒成了端肉、斟酒的厮役一般。
四人兴高采烈的吃了半晌,都已有了六七分酒意,范遥心想:“可以下手了。”自己满满斟了一碗酒后,顺手将葫芦横放了。原来他挖空了酒葫芦的木塞,将张无忌所配的药粉藏在其中,木塞外包了两层布。葫芦直置之时,药粉不致落下,四人喝的都是寻常美酒,葫芦一打横,那酒透过布层,浸润药末,一葫芦的酒都成了毒酒。葫芦之底本圆,横放直置,谁也不会留意,何况四人已饮了好半天,醺醺微醉,只感十分舒畅。
范遥见鹤笔翁将面前的一碗酒喝乾了,便拔下木塞,将酒葫芦递了给他。鹤笔翁自己斟了一碗,顺手替孙李两人都加满了,见苦头陀碗中酒满将溢,便没给他斟。四个人举碗齐口,骨嘟骨嘟的都喝了下去。
除了范遥之外,三人喝的都是毒酒。孙李二人内力不深,毒酒一入肚,片刻间便觉手酸脚软,浑身不得劲儿。孙三毁低声道:“四弟,我肚中有点不对。”李四摧也道:“我……我……像是中了毒。”此时鹤笔翁也觉到了,一运气,内力竟然提不上来,不由得脸色大变。
范遥站起来,满脸怒气,一把抓住鹤笔翁胸口,口中荷荷而呼,只是说不出话。孙三毁惊道:“苦大师,怎么啦?”范遥手指蘸了点酒,在桌上写了“十香软筋散”五字。孙李二人均知十香软筋散是由玄冥二老掌管,眼前情形,确是苦头陀和哥儿俩都中了此药之毒。两人相互使个眼色,躬身向鹤笔翁道:“鹤公公,我兄弟可没敢冒犯你老人家,请你老人家高抬贵手。”他二人料定鹤笔翁所要对付的只是苦头陀,他们二人只不过适逢其会、遭受池鱼之殃而已,鹤笔翁要对付他二人,也不必用甚么毒药。
鹤笔翁诧异万分,十香软筋散这个月由自己掌管,明明是藏在左手所使的一枝鹤嘴笔中,这两件兵刃,从不离身一步,要说有人从自己身边偷了毒药出去,那是决计不能,可是稍一运气,半点使不出力道,确是中了十香软筋散之毒无疑。其实张无忌所调制的麻药虽然药力颇强,比之十香软筋散却大大不如,服食后所觉异状也是全不相同,但鹤笔翁平素只听惯了十香软筋散令人真力涣散的话,到底不曾亲自服过,因此两种药物虽然差异甚大,他终究无法辨别。眼见苦头陀又是慌张,又是恼怒,孙李二人更在旁不住口的哀告,哪里还有半点疑惑,说道:“苦大师不须恼怒,咱们是相好兄弟,在下岂能有加害之意?我也中了此毒,浑身不得劲儿,只不知是何人在暗中捣鬼,当真奇了。”
范遥又蘸酒水,在桌上写了“快取解药”四字。鹤笔翁点点头,道:“不错。咱们先服解药,再去跟那暗中捣鬼的奸贼算帐。解药在鹿师哥身边,苦大师请和我同去。”范遥心下暗喜,想不到杨逍这计策十分管用,轻轻易易的便将解药所在探了出来。他伸左手握住鹤笔翁的右腕,故意装得脚步蹒跚,跨过院子,一齐走向宝相精舍。鹤笔翁见了他这等支持不住的神态,心中一喜:“这苦头陀武功的底子是极高的,只是一直没机会跟我师兄弟俩较量个高下,瞧他中毒后这等慌乱失措,只怕内力是远远不如我们了。”两人走到精舍门前,靠南一间厢房是鹤笔翁所住,鹿杖客则住在靠北的厢房中,只见北厢房房门牢牢紧闭。鹤笔翁叫道:“师哥在家吗?”只听得鹿杖客在房内应了一声。鹤笔翁伸手推门,那门却在里边闩着。他叫道:“师哥,快开门,有要紧事。”鹿杖客道:“甚么要紧事?我正在练功,你别来打扰成不成?”鹤笔翁的武功和鹿杖客出自一师所授,原是不分轩轾,但鹿杖客一来是师兄居长,二来智谋远胜,因此鹤笔翁对他向来尊敬,听他口气中颇有不悦之意,便不敢再叫。范遥心想这当口不能多所耽搁,倘若麻药的药力消了,把戏立时拆穿,当下不理三七二十一,右肩在门上一撞,门闩断折,板门飞开,只听得一个女子声音尖声叫了出来。鹿杖客站在床前,听得破门之声,当即回头过来,一脸孔惊惶和尴尬之色。范遥见床上横卧着一个女子,全身裹在一张薄被之中,只露出了个头,薄被外有绳索绑着,犹如一个铺盖卷儿。那女子一头长发披在被外,皮肤白腻,容貌极是艳丽,认得正是汝阳王新纳的爱姬韩氏,暗道:“韦蝠王果然好本事,孤身出入王府,将韩姬手到擒来。”实则汝阳王府虽然警卫森严,但众武士所护卫的也只是王爷、世子和郡主三人,汝阳王姬妾甚众,谁也没想到有人会去绑架他的姬人,何况韦一笑来去如电,机警灵变,一进府便神不知鬼不觉的将韩姬架了来。倒是如何放在鹿杖客房中,反而为难得多,他候了半日,好容易等到鹿杖客出房如厕,这才闪身入房,将韩姬放在他床上,随即悄然远去。鹿杖客回到房中,见有个女子横卧在床,立即纵身上屋,四下察看,其时韦一笑早已去得远了,除了孙李二人房中传出阵阵轰饮之声,更无他异。鹿杖客情知此事古怪,当下不动声色的回到房中,看那个女子时,更是目瞪口呆。那日王爷纳姬,设便宴款待数名有体面的高手,那韩姬敬酒时盈盈一笑,鹿杖客年事虽高,竟也不禁色授魂与。他好色贪淫,一生所摧残的良家妇女不计其数,那日见了韩姬的美色,归来后深自叹息,如何不早日见此丽人,若在王爷迎娶之前落入他眼中,自是逃不过他的手掌,后来想念了几次,不久另有新欢,也便将她淡忘了。不意此刻这韩姬竟会从天而降,在他床上出现。他惊喜交集,略一思索,便猜到定是他大弟子乌旺阿普猜到了为师的心意,偷偷去将韩姬劫了出来。只见她裹在一张薄被之中,头颈中肌肤胜雪,隐约可见赤裸的肩膀,似乎身上未穿衣服,他怦然心动,悄声问她如何来此。连问数声,韩姬始终不答。鹿杖客这才想到她已被人点了穴道,正要伸手去解穴,突然鹤笔翁等到了门外,跟着房门又被苦头陀撞开。这一下变生不意,鹿杖客自是狼狈万分,要待遮掩,已然不及。他心念一转,料定是王爷发现爱姬被劫,派苦头陀来捉拿自己,事已至此,只有走为上着,右手刷的一声,抽了鹿角杖在手,左臂已将韩姬抱起,便要破窗而出。鹤笔翁惊道:“师哥,快取解药来。”鹿杖客道:“甚么?”鹤笔翁道:“小弟和苦大师,不知如何竟中了十香软筋散之毒。”鹿杖客道:“你说甚么?”鹤笔翁又说了一遍。鹿杖客奇道:“十香软筋散不是归你掌管么?”鹤笔翁道:“小弟便是莫名其妙,我们四个人好端端的喝酒吃肉,突然之间,一齐都中了毒。鹿师哥,快取解药给我们服下要紧。”鹿杖客听到这里,惊魂始定,将韩姬放回床中,令她脸朝里床。鹤笔翁素知这位师兄风流成性,在他房中出现女子,那是司空见惯,丝毫不以为奇,何况鹤笔翁中毒之后惊惶诧异,全没留意去瞧那女子是谁。即在平时,他也认不出来。那日在王爷筵席之上,韩姬出来敬酒,一拜即退,鹤笔翁全神贯注的只是喝酒,哪去管她这个珠环翠绕的女子是美是丑?鹿杖客说道:“苦大师请到鹤兄弟房中稍息,在下即取解药过来。”一面说,一面便伸手将两人轻轻推出房去。这一推之下,鹤笔翁身子一晃,险些摔倒。范遥也是一个踉跄,装作内力全失的模样,可是他内力深厚,受到外力时自然而然的生出反应抗御。鹿杖客一推之下,立时发觉师弟确是内力全失,苦头陀却是假装。他深恐有误,再用力一推,鹤笔翁和苦头陀又都向外一跌,但同是一跌,一个下盘虚浮,另一个却是既稳且实。鹿杖客不动声色,笑道:“苦大师,当真得罪了。”说着便伸手去扶,着手之处,却是苦头陀手腕的“会宗”和“外关”两穴。范遥见他如此出手,已知机关败露,左手一挥,登时使重手法打中了鹤笔翁后心的“魂门穴”,使他一时三刻之间,全身软瘫,动弹不得。两大高手中去了一个,单打独斗,他便不惧鹿杖客一人,当即嘿嘿冷笑,说道:“你要命不要,连王爷的爱姬也敢偷?”他这一开口说话,玄冥二老登时惊得呆了,他们和苦头陀相识已有十五六年,从未听他说过一言半语,只道他是天生的哑巴。鹿杖客虽已知他不怀好意,却也绝未想到此人居然能够说话,立时想到,他既如此处心积虑的作伪,则自己处境之险,更无可疑,当下说道:“原来苦大师并非真哑,十年余来苦心相瞒,意欲何为?”
范遥道:“王爷知你心谋不轨,命我装作哑巴,就近监视察看。”这句话中其实破绽甚多,但此时韩姬在床,鹿杖客心怀鬼胎,不由得不信,兼之汝阳王对臣下善弄手腕,他也知之甚稔。范遥此言一出,鹿杖客登时软了,说道:“王爷命你来拿我么?嘿嘿,谅你苦大师武艺虽高,未必能叫我鹿杖客束手就擒。”说着一摆鹿杖,便待动手。
范遥笑了笑,说道:“鹿先生,苦头陀的武功就算及不上你,也差不了太多。你要打败我,只怕不是一两百招之内能够办到。你胜我三招两式不难,但想既挟韩姬,又救师弟,你鹿杖客未必有这个能耐。”
鹿杖客向师弟瞥了一眼,知道苦头陀之言倒非虚语。他师兄弟二人自幼同门学艺,从壮到老,数十年来没分离过一天。两人都无妻子儿女,可说是相依为命,要他撇下师弟,孤身逃走,终究是硬不起这个心肠。
范遥见他意动,喝命孙李二人进房,关上房门,说道:“鹿先生,此事尚未揭破,大可着落在苦头陀身上,给你遮掩过去。”鹿杖客奇道:“如何遮掩得了?”范遥头也不回,反手便点了孙李二人的哑穴和软麻穴,手法之快,认穴之准,鹿杖客也是暗暗叹服。只听苦头陀说道:“你自己是不会宣扬的了,令师弟想来也不致故意跟你为难,苦头陀是哑巴,以后仍是哑巴,不会说话。这两位兄弟呢,苦头陀给你点上他们死穴灭口,也不打紧。”孙李两人大惊失色,心想此事跟自己半点也不相干,哪想到吃狗肉竟吃出这等飞来横祸,要想出言哀求,却苦于开不得口。范遥指着韩姬道:“至于这位姬人呢,老衲倒有两个法儿。第一个法子乾手净脚,将她和孙李二人一并带到冷僻之处,一刀杀了,报知王爷,说她和李四摧这小白脸恋奸情热,私奔出走,被苦头陀见到,恼怒之下,将奸夫淫妇当场杀却,还饶上孙三毁一条性命。第二个法子是由你将她带走,好好隐藏,以后是否泄漏机密,瞧你自己的本事。”
鹿杖客不禁转头,向韩姬瞧了一眼,只见她眼光中满是求恳之意,显是要他接纳第二个法儿。鹿杖客见到她这等丽质天生,倘若一刀杀了,当真可惜之至,不由得心中大动,说道:“多谢你为我设身处地,想得这般周到。你却要我为你干甚么事?”他明知苦头陀必有所求,否则决不能如此善罢。范遥道:“此事容易之至。峨嵋派掌门灭绝师太和我交情很深,那个姓周的年轻姑娘,是我跟老尼姑生的私生女儿。求你赐予解药,并放了这两人出去。郡主面前,由老衲一力承当。倘若牵连于你,教苦头陀和灭绝老尼一家男盗女娼,死于非命,永世不得超生。”他想鹿杖客生性风流,若从男女之事上借个因头,易于取信。他听杨逍说起明教许多兄弟丧命于灭绝师太的剑下,因此捏造一段和尚尼姑的谎话。他一生邪僻,说话行事,决不依正人君子的常道,至于罚下“男盗女娼”的重誓云云,更是不在意下。
鹿杖客听了一怔,随即微笑,心想你这头陀干这等事来胁迫于我,原来是为了救你的老情人和亲生女儿,那倒也是人情之常,此事虽然担些风险,但换到一个绝色佳人,确也值得。他见苦头陀有求于己,心中登时宽了,笑道:“那么将王爷的爱姬劫到此处,也是出于苦大师的手笔了?”范遥道:“这等大事,岂能空手相求?自当有所报答。”鹿杖客大喜,只是深恐室外有人,不敢纵声大笑,突然间一转念,又问:“然则我师弟何以会中十香软筋散之毒?这毒药你从何处得来?”范遥道:“那还不容易?这毒药由令师弟看管,他是好酒贪杯之人,饮到酣处,苦头陀难道会偷他不到手么?”鹿杖客再无疑惑,说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