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个星期,说长很长,说短其实也很短。他常常在胡思乱想中便突然察觉自己已经发了好几个小时的呆。一上午,一下午,一晚上,就这么地,在空白中飞逝而去。每晚睡下,再睁开眼,就又是新的一天了。
这天早上北京有雾,清晨茫茫地一片白,谢兰生在焦急当中终于接到了后期公司剪辑师nathan的电话,是来自澳大利亚的国际长途。谢兰生的爸爸在单位里是总工程师,家里有台固定电话,这在1991年非常罕见。也多亏了这台电话,谢兰生能接到长途。
“hello,”nathan那熟悉的嗓音通过话筒传了出来:“谢导在吗?”
谢兰生答:“thisishe。”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谢兰生在nathan的语气中察觉到了一丝无奈。
他希望是自己多想了。
下一刻,nathan说:“谢导,《生根》胶片我们公司刚刚已经全收到了。”
“嗯,”谢兰生松了一口气,“太好了。”
看来果然是他多想了。
一切进展都很顺利。邮电局并没丢东西。他的胶片寄过去了,分镜脚本也寄过去了,不应该再出现任何意料之外的问题了。他检查过他的胶片,应该没有明显划痕,而他其实可以忍受比较细微的损坏。祁勇也并不可能出现大的拍摄事故,要知道,祁勇可是在好莱坞也能拿出手的摄影师。
谢兰生想自己有时大概真的过分敏感了,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可是……”那边nathan欲言又止,似乎觉得难以启齿。不过,半晌后,他终于是又开了口,“谢导,是有这么一件事情……胶片在过澳洲海关时,负责检验包裹的海关官员对这一块比较了解,他见报关单上写的是‘胶片’,寄送地址也是一家电影后期处理工厂,然而发件那栏却是一个个人地址而不是公司地址,便知道这是不正常的,因为过去寄往澳洲电影后期处理公司的包裹都来自几个固定地址,比如,北京都是北影来的。于是,他认定了这个包裹里的物品是违禁物,是有问题的,毫不犹豫地进行了海关检查。”
“!!!”谢兰生的呼吸一窒,道,“我在箱子侧面特意贴了说明!里面是胶片!不能见光!!!”应该不会出问题的!
“我知道,我看见了。”nathan又继续道,“检查官员也看见了。他决定了海关检查,对于‘胶片’这个说明有点注意,但也没太注意。他并没有直接开箱,而是拿去照了x光……想先大致看看里面物品类型,再做定夺。哎,澳洲海关这回可能也是过于自信了。”
听到这话,谢兰生呆了。
一般人只知道胶片不能暴露在亮光中,却并不会知道,x光,对于胶片来说同样是致命的。高辐射的x光扫描会让图像立刻出现过度曝光和颗粒感,深色或者黑色图像则会被显示为绿色,其他地方也会雾化,而且无法后期修补。甚至可以说,x光比光还要致命,因为它是穿透性的,可以毁灭所有胶片,而不只是外面几层。
谢兰生的嗓子发紧,他的右手攥住自己握着话筒的手指头,仿佛正在碰触什么不祥之物,这不详物让他浑身战栗发抖。
刚刚接到电话时那股让他酥麻的兴奋凝结成了冰冷的失落,并且一路滑到脚尖,令他四肢轻轻颤抖。
“谢导,”对面,nathan语气沉痛地说,“胶片受辐射,废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兰生:我太难了。
第21章《生根》(十九)
挂断电话,谢兰生去洗了洗手。他打开了水龙头,不断地洗,好像希望提话筒的那个触感离他而去,可激烈的流水声却掩不住他耳中的血流澎湃。
胶片废了。
胶片废了!胶片废了胶片废了!!!
他大脑发麻,太阳穴也突突地跳。
那现在呢,他究竟要怎么办?胶片以及拍摄资金一个月前就用光了,团队散了,祁勇已经回美国了,囡囡、莘野也不在了,整整半年都白干了。
他不该去澳大利亚做这电影的后期的,他也不该为省经费把胶片放一起寄的,他起码该以防万一把胶片全分开装的……然而一切没有“如果”,最坏的事已经发生了。
他没寄过国际包裹,也不知道还有“清关”。他只觉得,反正不能查看样片,拍好拍坏都只能认,先后寄、一起寄,全都是一样的。
谢兰生对自己的指责甚至已演变成锥心的痛悔。他的胸口好像是有一团火球,即将爆裂。
他想到了跟亲戚们“求资助”的那些画面,想到了和王老师借摄影机的那些画面,想到了扒火车去买胶片的那些画面,想到了邀莘野饰演“王福生”的那些画面,想到了与村长喝到胃出血的那些日子,也想到了请岑晨、祁勇加入的那些日子……一幕一幕那样真实,然而全部是无用功,此刻想来真是讽刺。不仅他自己做无用功,囡囡、莘野、岑晨、祁勇等十几人也全都在做无用功。
他又想到nathan说的话,“负责检验包裹的海关官员对文化产业比较了解……于是,他认定了这个包裹里的物品是违禁物,是有问题的,毫不犹豫地进行了海关检查。”
谢兰生用手捂住脸。
他只是想当当导演,只是想拍拍电影,这怎么就这么难呢?
他甚至都忍不住想,如果他像千千万万的螺丝钉一样工作,没有理想,没有野心,是不是会容易一点?他和别人一样,老老实实在潇湘厂当副导演甚至场记,是不是会比较开心?或者,像他父母说的那样,当年根本不考北电,而是考科大,是不是会生活顺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