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世龙自然感激。但他虽只跟了胡雪岩短短一段日子,因为人既聪明灵活,又是衷心受教,人情世故的阅历上,大非昔比,此时心里在想,自己是出于一番至诚,安慰长辈,而郁四居然拿自己当亲人看待,原是好事,但郁家迟早要闹家务,阿兰姐正在动娘家的脑筋,自己再受郁四的好处,叫别人看来,仿佛他也是乘虚而入,在打郁四的主意,这个嫌疑不可不避。
避嫌疑犹是小事,眼前看样子是阿兰姐在替郁四当家,买那四样首饰也要千两银子,由郁四捧出来还给胡雪岩,阿兰姐知道了,心里先将不舒服,
闲话可就多了!
『怎么?』郁四见他不作声,倒真有困惑了,『那还有什么话说?』
陈世龙已决定辞谢郁四的好意,不过这话不知如何措词?经他一逼,只好这样答道∶『四叔!不是我不识拾举,我是想争口气,这件事我要自己来办。为来为去也是为四叔争气,说起来,四叔可以告诉人家,小和尚是自己讨的亲,我要替他出聘礼,他用不着。这不是四叔也有面子。』
江湖上讲究面子,也看重『人贵自立』这句话,尤其是做长辈的,听他这样说,自然要嘉许,『你这两句话,我听了倒高兴。不过,』郁四又以告诫的语气说,『你刚刚出道,不要别的本事没有学会,先学会说大话。那就不对了!』
『我是实实在在的话。尤其是在四叔面前,说大话算哪一出?』
『那么,我倒问你。』郁四很认真地,『你哪里来的钱讨亲?你不是说四样首饰是老胡替你买的吗?』
『是啊!胡先生替我垫银子买的,将来我分了花红可以还他。如果是四叔替我出了这笔钱,将来我说拿了来还四叔,不是要挨骂了吗?』
『那也一样。你有了钱也可以孝敬孝敬我的!』
『那还用说?我有了钱不孝敬四叔,把哪个用?不过眼前要请四叔,帮我做过面子争口气,一切让我自己来。』
听了他的话,郁四又高兴、又困扰,高兴的是他前面那两句话,就算是米汤,心里也舒服。困扰的是后面那两句话,不管他,让他自己去料理,是帮他争气做面子,出钱替他办喜事,反倒不是!这成何话说。
虽不成话,却驳不倒!郁四把头往后仰一仰,打量了陈世龙一番,拿签子指指点点地说∶『两三个月不见,我看你是变过了!长衫上身,倒也蛮象个「大二先生」的样子,说两句话,异出异样,比上头的「官腔」还要难应付。这都是你从老胡那里学来的?』
其词若憾,其实深喜,陈世龙笑笑不答,站起身来说∶『四叔,我还有几桩事情,等着要去接头。明天再来看你老人家。』
『明天到我家来,北门!』郁四特地交代明白,接着又叹口气,『唉,这一阵的日子,不是人过的,今天见了你,心里好过得多。你晚上有空,最好再来一趟,我还有些话要告诉你,如果今天晚上没空,明天上午一定来,茶店里我这一向也少去,今天是为了等你,不然我也就在家里孵孵算了,衙门里的差使,我都想辞掉。没有意思!』说着,摇头不止。
郁四居然连世袭的差使,都不想要了,可知心境灰恶。陈世龙于心不忍,颇想再陪他坐一会,说些夷场上有趣的见闻,为他遣愁破闷,无奈这一夭,从水晶阿七来访开始,已经耽误了太多的工夫,不得不走,去办正事。
等一个圈子兜下来,把胡雪岩交代的事情办妥,已是近夕照黄昏,匆匆赶到大经丝行,只见黄仪迎着他说道∶『你丈母娘刚走,把你的房间铺陈好,还等了好一歇辰光,看看你不来,只好回去。临走千叮万嘱,一定要你到家吃饭。丈母娘待女婿,真正是没话说。』
『我心里也急。』陈世龙有些不安。『实在是分不开身,现在也还不能去,我想先给胡先生写封信,好趁早叫航船带出。』
『晚上回来写也不迟。好在你今天总要住在这里。』
『不!』陈世龙觉得住在大经,便好似『入赘』一般,有骨气的男子汉是不肯做赘婿住在岳家的,因而很坚决地表示∶『我还是住在我自己那里。』
黄仪了解他的用心,点点头说∶『这也随你。不过我劝你早点到张家,信到那里去写也一样。』
这个建议,陈世龙接受了。赶到张家,正好是阿珠来开的门。这一次不象昨天那样不好意思了,她用微带埋怨的口吻说,『怎么到这时候才来?』
『遇以好些意想不到的事。唉!』陈世龙摇摇头。
『一进门就叹气,』阿珠十分关切地,『为啥?』
『不是我的事。』陈世龙怕她误会,先这样说一句,好叫她放心,『一个要好弟兄,想不到死掉了。真正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看他神情不怡,阿珠也郁郁地不开心。关上大门,把他带到客堂说道∶『爹吃喜酒去了。没有人陪你。要不要到厨房里来?』
『要来的!』陈世龙说,『等我到厨房里去打个招呼,抽空给胡先生写信。』
这个招呼一打就是好半天工夫,阿珠的娘一面炒菜,一面问长问短问陈世龙这天做了些什么?于是谈阿虎就谈不完,自然水晶阿七那一段,他只字不会提的。
『好了!』阿珠等要开饭时笑道,『信也写不成了。』
『吃了饭写,今天非写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