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在胡雪岩可说闻所未闻,细细玩味,果然大有道理。他听王有龄谈过京城里的情形、如今才知道京城的市面与众不同,一半固然因为天子脚下,人烟稠密,一半就因为京城里的建制,也跟洋人一样,先开好大路,分好地段,哪里做衙门,哪里住人,哪里开店,开店又分出来,哪里可以开戏园茶楼,哪里可以贩牛羊驴马,这样子的规模,自然就可观了。
『照上海滩的地形看,大马路、二马路,这样开下去。南北方面的热闹是看得到的,其实,向西一带,更有可为,眼光远的,趁这时候,不管它芦
荡、水田,尽量买下来,等洋人的路一开到那里,乖乖,坐在家里发财。『
胡雪岩听隔室说到这里,哪还能静心躺下去?但说了睡个午觉,突然告辞而去,也不大合适。因而只好按捺心情强忍着,无奈遇到这种生意经,胡雪岩就是抛不开。他对上海的地形不熟,要筹划也无从筹划去,这时候渴盼的,就是找到古应春,坐了他的那辆亨斯美往西一直到静安寺一带,实地去看一看才符心愿。
幸好,不久陈世尤就回来了。于是胡雪岩向执事殷殷致谢,辞了出来。
走到街上,第一句话就问∶『世龙,你对西面一带熟不熟?』
『胡先生部不熟,我怎么会熟?』
『不管它,我们弄部马车去兜兜风。』
于是雇了一辆干净车,由泥城墙往西,不择路而行。七兜八转,尽是稻田水荡,胡雪岩几乎连方向都辨不清楚了『。
一路漫无目的地兜风,一路他把刚才所听到的话告诉了陈世龙。原来如此!陈世龙提出了一个见解∶『胡先生,这件事有两个做法,第一个做法恐怕办不到。』
『你不管它,说来看!』
『第一个办法是有闲钱。反正地价便宜,譬如不赚,买了摆在那里,看哪一天地价涨了,再作道理。依我看,为子孙打算,倒不妨这么办。不过胡先生,你手里的钱是要活用的,所以说办不到。』陈世龙停了停又说∶『第二个做法,一定要靠古先生,先去打听洋人准备修哪条马路,抢先一步,把附近的地皮买下来,那一来,转眼之间,就可以发财!』
『对!这话对!』胡雪岩拿他的话细想了一想,忽有启发,『你的话也不全对。』他说,『最高明的做法是,叫洋人修那条马路!』
『这┅┅』陈世龙想懂了他的意思。认为办不到,『洋人岂肯听别人摆布,叫他修哪条路,他就修哪条路?』
『事在人为。总可以想得出办法。好在这事也不急,慢慢儿再说。』
胡雪岩做事就是这样,不了解情况时,为求了解,急如星火,等到弄清楚事实,有了方针,他就从容了。陈世龙知道他的脾气,说是说『慢慢儿』,决不是拖延,更不是搁置,帮着他做事,须知这一点,自己暗暗去做准备,说不定哪一天,他筹划好了,拿出来的计划详详细细,立刻可以动手,自己没有准备,就合不上他的步子和要求了。
『我还要多找几个人。』胡雪岩在归途中说∶『你这趟回去,随时替我留心。』
『是的。』陈世龙想了想问∶『胡先生将来到底叫我做什么?我不想死守在湖州。』
『我知道。』胡雪岩说,『你喜欢在外头跑,将来不要叫苦!』
『怎么呢?』
胡雪岩沉吟不答,好久好久才问∶『你看山西的票号,打不打得倒?』
『打是打不倒的!人家多年信用。不过饯庄的做法如果活络些,不象票号那样墨守成规,那么,南五省的地盘,应该可以拿得到。』
胡雪岩很欣赏陈世龙的态度,看他的样子近乎浮滑一路,说话倒很实在,因而将心里的话告诉了他。
『今天我好好细想了一想,我的基础还是在钱庄上面。不过,我的做法还要改。』他说,『势利、势利,利与势是分不开的,有势就有利,所以现
在先不必求利,要取势。『
『势?』陈世龙很用心地想着,『胡先生,你说的势是指势力?』
『不错!势力。商场的势力,官场的势力,我都要。这两样要到了,还不够。』
『还有洋场的势力!』陈世龙接着他的话说。
『好!』胡雪岩很兴奋地翘起大拇指,衷心夸赞陈世龙,『你摸得到我的心思,就差不多了。』
『我哪里及得上胡先生?十分之一部没有。』陈世龙也很高兴,矜持他说,『不过胡先生的路子,我总还不至于不懂。』
『你懂就好!』胡雪岩说,『现在风气在变了!你到底比我要轻个几岁,比较不出来,从前做生意的人,让做官的看不起,真正叫看不起,哪怕是杨州的大监商,捐班到道台,一遇见科举出身的,服服贴贴,唯命是从。自从五口通商以后,看人家洋人,做生意的跟做官的,没有啥分别,大家的想法才有点不同。这一年把,照我看,更加不对了,做官的要靠做生意的!为啥我要洋场的势力,就因为做官的势力达不到洋场,这就要靠我这佯的人来穿什引线。所以有了官场的势力,再有洋场的势力,自然商场的势力就容易大了。』
陈世龙一面听,一面点头,细细体味着胡雪岩的话,悟出来许多道理。
就这样谈着,不知不觉又回到人烟稠密之区,胡雪岩这时才想起阿巧姐的话,要约尤五和古应春到家吃饭,一见时候不早,深怕他们另有约会,便即赶到怡情院,谁知一个人都不见,连怡情老二亦不在那里。
人虽不遇,却留着话,『相帮』的告诉胡雪岩,说尤五关照∶『请胡老爷等他,他准六点钟回来。』
六点钟见了面怎么样?如果他说另有约会,或者自己在怡情院请客,那么,阿巧姐那里就不好交代了。这样想着,便有些坐立不安的神气。
陈世龙很少看见他有过这种样子,不免诧异,当然,更多的是关切,一问起来,才知究竟,心里好笑,不由得想起一句俗语∶『英雄难过美人关』。